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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警世通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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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心下了然,用手轻招四女:“你四人听我分剖。香甜美味酒为先,美貌
芳年色更鲜,财积千箱称富贵,善调五气是真仙。”四女大喜,拜谢道:“既承
解释,复劳褒奖,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选择一名无过之女,奉陪枕席,少
效恩环。”李生摇手,连声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无心恋野
外闲花。请勿多言,恐亏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俦,
非路柳墙花之比。汉司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卫公开国元勋,一纳文君,一收红
拂,反作风流话柄,不闻取讥于后世。况佳期良会,错过难逢,望先生三思!”
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马,拿把不定,不免转口道:“既贤姐们见爱,但
不知那一位是无过之女?小生情愿相留。”言之未已,只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
上前道:“先生,妾乃无过之女。”李生道:“怎见贤姐无过?”酒女道:“妾
亦有《西江月》一首:善助英雄壮胆,能添锦绣诗肠。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风
花玩赏。──”又道:“还有一句要紧言语,先生听着:──好色能生疾病,贪
杯总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乡,不羡公侯卿相。”李生大笑道:“好个‘八仙醉
倒紫云乡’,小生情愿相留。”
方留酒女,只见那红衣色女向前,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先生不要听
贱婢之言!贱人,我且问你:你只讲酒的好处就罢了,何重己轻人,乱讲好色的
能生疾病?终不然三四岁孩儿害病,也从好色来?你只夸己的好处,却不知己的
不好处:平帝丧身因酒毒,江边李白损其躯。劝君休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国丧身,皆酒之过,小生不敢相留。”
只见红衣女妖妖娆娆的走近前来,道:“妾身乃是无过之女,也有《西江月》
为证:
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无知花鸟动情怀,岂可人无欢爱。
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贪恋多才。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
李生沉吟道:“真个‘一刻千金难买’!”
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发怒骂道:“贱人,怎么说‘千金难买’?终不
然我到不如你?说起你的过处尽多:尾生桥下水涓涓,吴国西施事可怜。贪恋花
枝终有祸,好姻缘是恶姻缘。”李生道:“尾生丧身,夫差亡国,皆由于色,其
过也不下于酒。请去!请去!”遂问白衣女:“你却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
有我人皆钦敬,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
李生点头道:“汝言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如反掌耳。”
才动喜留之意,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星眸带怒,骂道:“你为何说‘休争
闲气’?为人在世,没了气还好?我想着你:有财有势是英雄,命若无时枉用功。
昔日石崇因富死,铜山不助邓通穷。”李生摇首不语,心中暗想:“石崇因财取
祸,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财有何益?”便问气女:“卿言虽则如此,但不知
卿于平昔间处世何如?”黑衣女道:
“像妾处世呵:一自混元开辟,阴阳二字成功。含为元气散为风,万物得之
萌动。
但看生身六尺,喉间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气女说罢,李生还未及答,只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先生休听其言,我三
人岂被贱婢包笼乎?且听我数他过失: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
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踌蹰思想:“呀!四女
皆为有过之人。四位贤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留,都请回去。”四女此时互
相埋怨,这个说:“先生留我,为何要你短?”那个说:“先生爱我,为何要你
争先?”话不投机,一时间打骂起来。酒骂色,盗人骨髓;色骂酒,专惹非灾;
财骂气,能伤肺腑;气骂财,能损情怀。直打得酒女乌云乱,色女宝髻歪,财女
捶胸叫,气女倒尘埃。一个个蓬松鬓发遮粉脸,不整金莲撒凤鞋。四女打在一团,
搅在一处。
李生暗想:“四女相争,不过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劝解,被气女用手一
推,“先生闪开,待我打死这三个贱婢!”李生猛然一惊,衣袖拂着琴弦,当的
一声响,惊醒回来,擦磨睡眼,定睛看时,那见四女踪迹!李生抚髀长叹:“我
因关心太切,遂形于梦寐之间。据适间梦中所言,四者皆为有过,我为何又作这
一首词赞扬其美?使后人观吾此词,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财气,我即为祸之魁首。
如今欲要说他不好,难以悔笔。也罢,如今再题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
墙《西江月》之后,又挥一首:
“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细看起来,酒也不会饮的,气也有耐得
的,无如财色二字害事。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几杯酒,免不得淘几场气,
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今日说一桩异闻,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
后来悲欢离合,做了锦片一场佳话,正是:
说时惊破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却说国初永乐年间,北直隶涿州,有个兄弟二人,姓苏,其兄名云,其弟名
雨。父亲早丧,单有母亲张氏在堂。那苏云自小攻书,学业淹贯,二十四岁上,
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回家,住了数月,凭限
已到,不免择日起身赴任。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
心愿为好官,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所有家财,尽数收拾,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
供膳,其馀带去任所使用。”当日拜别了老母,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养高堂,
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到三年考满,又得相见。”说罢,不觉惨然泪下。苏雨
道:“哥哥荣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挂怀。前程万里,须自保重!”
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苏胜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张家
湾地方,苏胜禀道:“此去是水路,该用船只,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老爷坐去
稳便。”苏知县道:“甚好。”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
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课,不要那
官人的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
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勾了,还想甚么坐舱钱。那苏
胜私下得了他四五两银子酒钱,喜出望外,从旁撺掇。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
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黄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将近仪真。因船是年远的,又带货
太重,发起漏来,满船人都慌了。苏知县叫快快拢岸,一时间将家眷行李都搬上
岸来。只因搬这一番,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正合着二句古语,道是:漫藏诲
盗,冶容诲淫。
却说仪真县有人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
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他合着一班水手,
叫做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这一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又有
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时常揽了载,约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时,半夜三更悄地将
船移动,到僻静去处,把客人谋害,劫了财帛。如此十馀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
这些伙计,一个个羹香饭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你道
徐能是仪真县人,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难
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个缘故,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
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周给。后因路遥不便,打这只船
与他,教他赁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时,就是徐能包揽
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书府的名色,又有
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败露。
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
听说官船发漏,忙走来看,看见搬下许多箱笼囊箧,心中早有七分动火。结末又
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不觉心窝发痒,
眼睛里迸出火来。又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是个仆人,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
扯。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脸问道:“是那里去的老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
道:“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知县,如今却到任,因船发了漏,权时上
岸,若就个好船换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着河里道:“这山东尚书府中
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
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
苏胜欢喜,便将这话禀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就议定了船钱。因
家眷在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俱依允了。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那一半直待到
县时找足。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
赵三等都齐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买了神福,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子
跳下船来道:“我也相帮你们去!”徐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
叫做徐用,班中都称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惯做私商,
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
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却自有心,听得说有个少年
知县换船到任,写了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对他说,
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
嘿嘿不喜。正是:
泾渭自分清共浊,薰莸不混臭和香。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心中到有些疑虑,只道是趁
船的,叫苏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苏胜去问了来,回复道:“船头
叫做徐能,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苏知县想道:“这便是一家
了。”是日开船,约有数里,徐能就将船泊岸,说道:“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
神福酒。”徐能饮酒中间,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我看苏知县
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你却不要阻
挡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断然不可!他若任所回来,盈囊满箧,必是贪赃
所致,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如今方才赴任,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那有千金?
况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然懊悔。”
徐能道:“财采到不打紧,还有一事,好一个标致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
没有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徐用又道:
“从来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他
成亲,到底也不和顺,此事一发不可。”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船艄上赵
三望见了,正不知他商议甚事,一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洋洋的到走开
了。赵三问徐能:“适才与二哥说甚么?”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赵三道:“既然
二哥不从,到不要与他说了,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今夜须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人粗暴,动不动自
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因此起个异名,叫做赵一刀。
当下众人饮酒散了,权时歇息。看看天晚,苏知县夫妇都睡了。约至一更时分,
闻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问时,说道:“江船全靠顺风,趁这一夜风使
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等我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
不知水面的勾当,听得这话,就不问他了。
却说徐能撑开船头,见风色不顺,正中其意,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天荡去。
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船到荡中,四望无际。姚大便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
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
一人。却说苏胜打铺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
赵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复一刀砍
杀,拖出舱口,向水里撺下去了。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听得嚷,摸将出来,
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叫道:
“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道:“饶你不得!”举斧照顶门砍
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却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笃遇仙来!你
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不干好事,走进舱来,却好抱住
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第,今日骑虎之势,罢不得手了。”
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
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徐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
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
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
了兄弟言语。”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
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
将棕缆捆做一团,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苏知县不活
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闭,拨回船头,将
篷扯满,又使转来。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往来都使得篷。
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馀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口上。徐能回家,唤了
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
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若肯
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
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
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徐用心中甚
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若从时,
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针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
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
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
兄长,必然见怪。若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瓯酒。”徐能虽是强盗,兄弟之间,
到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
“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个大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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