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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警世通言-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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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
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
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
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
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
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
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
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
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
“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
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
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
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
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
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
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
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
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
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
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䌷道袍脱下,道:
“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
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
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
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
当了大事去。其馀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
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
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
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
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
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
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
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
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
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
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
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
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
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
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
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
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
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
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
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
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
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
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
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
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
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绵
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
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
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
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
两个古人: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
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
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
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
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
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
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识,只得垂眼低头
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
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
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
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
“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
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
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
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
“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
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
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
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
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
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
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
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
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
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
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
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
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
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馀。刘翁一日暗
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
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
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
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
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
“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
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
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
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
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
道:“如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
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
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
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
套䌷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
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
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
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
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
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
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
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
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
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
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
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
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
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
“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
取了砟刀,挣紥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
起满风帆,顺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
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
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
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
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
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
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
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
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
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
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
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
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
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
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
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
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
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
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
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
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
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
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
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
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
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
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
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
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
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
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
为强贼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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