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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妮宝贝小说1-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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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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