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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安妮宝贝小说1-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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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间他喝掉6杯威士忌苏打。抽完整盒的三五。兜面而来的冷风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电话里的咳嗽。时常是混杂在喧嚣的电子音乐中。她把手拍在他的背上。她说,你该少抽点烟。
                 他不是她生活里常能够遇见的那类朴素晴朗的男人。他看过去有点松垮。并且萎靡。
                 深夜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们看到了雪花。小朵的干净的雪花,沿着光秃的梧桐树枝随风飘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晚上下起雪来。对上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常常能够发生的事情。
                 她伸出手心,快乐地去接飞舞的雪花。她像个孩子一样的雀跃起来。
                 下雪了。她笑着抬起头看他。
                 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他说。雪花把出租车的前窗玻璃撞得叮叮地响。那场雪,仅仅只维持了深夜的一小段时间。
                 是他们相见的那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
                 回到家以后,她有两天没有在网上遇见他。他突然好像消失无踪。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她说,我晚上会上来。只等你半个小时。如果你没来,就不再等。
                 这是她做事的风格。她喜欢简单。虽然也许有些残酷。
                

 他上来了。他说,从酒吧出来,把你送到酒店。我在出租车里打你的手机。不知道接通后会对你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拨打。但一直打不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肿胀了起来。是一种从里面溃烂出来的肿胀。
                 回到家一直睡不着。抽烟。半夜起来喝水。梦见一些透明的发亮的东西。
                 整整两天,都在持续地睡觉。觉得自己很恍惚。
                 他的语言在ICQ里不断地闪现出来。
                 然后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拒绝回答。她已经丧失说我爱你喜欢你之类的语言的能力。她只是抵着话筒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指。那天晚上他们只有三个小时。他的身体始终在一米之外的距离。她沉静地放肆地看着他的嘴唇。想着这样漂亮的嘴唇,被亲吻和吸吮的感觉。她只能够为英俊的男人充满欲望。
                

 你穿着黑色紧身的毛衣。你很瘦。头发还是潮湿的。画着颓靡的绿色眼线。嘴唇苍白。你的眼睛漆黑明亮。我知道在沉静的外表下你隐藏的激烈。虽然你只是微笑着看我。什么也不说。
                 莲娜丽兹的香水味道很浓烈,是凄艳的气味,好像一个孤独的戏子。
                 他轻轻地叹息:也许我们都是无法给彼此未来的人。
                 也许彼此都已经丧失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废的人。
                 和陌生的身体做爱。漂泊路途中短暂的恋情。一闪而过的幸福和告别的阴影。同居。
                 背叛。残酷的心情。经历过的事情才能用得上宽容和了解。所以他们对彼此的过往没有任何隐瞒。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彼此的对手。
                 没有人是能够看得透我的。他说。
                 那就不需要看透。她淡淡的。
                 她说,你想和我结婚吗。
                 他说,是。
                 什么时候去注册。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15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嫁给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喜欢突然把她抱起来。她总是笑着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她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双温暖而柔情的手。生日的时候,送近千朵的玫瑰给她。那些碗口大的猩红的玫瑰,在一夜之间就会枯萎。
                 她知道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滋味。她也知道爱一个男人的感觉。
                 爱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空空的。
                

 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她走上被放逐的漂泊路途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能爱一个人在一瞬间。而且渐渐地变得自私。也许可以轻率地交出身体。却绝不会轻易地交出灵魂。
                 有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一直爱下去的呢。
                 她想。是不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会用温暖的手紧紧地牵住她就足够了。
                 她知道。他不温暖。但他的手心摊开在那里。
                 他和她一样的冷漠。他们清醒地做着这件事情。就像人常常爱上爱情本身一样。
                 他们都已经走得很长很远。双手空空。漫无目的。筋疲力尽。
                 只是彼此依然无法安慰。
                 那么仅仅就是把自己交出。放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她对婚姻本身没有任何预算。宴席,婚纱,拍照,旅行。各种现实的琐事她都没有热情。她曾经一直在流浪的路途上。她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有了钱会买昂贵的香水和棉布衣服。没有钱的时候,可以用苹果代替食物。
                 她说,也许同居更适合你我。他不愿意。
                 他说,只想结婚。
                 她的家庭一直是她的阴影。她过了很多年孤儿一样的生活。虽然物质丰足。当她想背弃这个家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每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
                 她说,我是个一直在漂流路途上的人。
                 他说,不要想得太多。到我的身边来。我们都需要浮出海面。否则会窒息而死亡。
                 你会不再这样颓废和沉沦吗。她问他。
                 会。我会重新开公司。我们需要一个家。然后生很多孩子。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继续写字。他说。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任何诺言和情话。
                 他们只想有新的生活。
                 合适的人。合适的方式。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去南京路接她回家。她拖着很大的行李包等在灯火通明的伊势丹店堂里。她用稿费为他的母亲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行李包里带着睡衣,书还有爱尔兰音乐的CD。她把别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她抛弃的地方。
                 他们分开了半个月。他看着她。她很瘦。脸色苍白。穿着旧仔裤和黑色毛衣。大大的外套把她像一只鸟一样包裹起来。头发编了长长的凌乱的辫子。眼睛还是亮亮的。
                

 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她跟着他走出店堂,去马路上拦车。他试图接过她肩上的登山包。她不肯给他。有时候她是一个固执而独立的人。也许因为性格里面疏离而冷漠的成分。
                 她一直都习惯依靠自己。
                 出租车沿着宽阔空旷街道向前行驶。他把她带回他的家里,见他的家人。
                 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在家里抗争了近半个月。终于双手空空地跑了出来。
                 放弃了工作,父母,家庭。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和一个相见只有三个小时的上海男人生活。
                 1999年12月的上海。下过一次雪的冬天。
                 我是一只鱼转
                 制作网站 佚名

                


              生命是幻觉


            安妮宝贝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
                 ——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0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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