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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巴金作品精编(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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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喂的又咋个?×妈喂猪又不犯王法!生活高,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这是经济呀!公务人员也有喂猪的。我一个寡妇就喂不得!”冯太太突然改变了腔调厉声答道,似乎已经扯破脸皮,她用不着再掩饰了。 

  “房子是我的,我不准喂就不能喂!” 

  “我出钱租的,我高兴喂就要喂。我偏要喂,看你把我咋个!” 

  “你不要横扯。我把你咋个?我要喊你搬家!” 

  “我偏不搬!我出得起钱,我不欠房租,你凭啥子喊我搬!” 

  “好,你出得起钱,我给你讲,从下个月起房钱每一家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块。你要住就住,不住就搬。我没有多的话,你不把猪牵开,房钱还要格外加五十。话说得很明白,二天你不要怪我反面无情。” 

  “你乱加房钱,我不认。你凭啥子要加我房钱!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偏不加房钱,也不搬,看你把我咋个!” 

  “我也不跟你多说。到时候我会喊人来收房钱。房子是我的。我高兴加多少就加多少,住不住随你!目前生活这样高,单靠这点儿房钱也不济事。我不加,我拿啥子来用!”方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段,不等冯太太答话,便回过头对王家小孩说:“王文生,你记到给你妈说一声,下个月起房钱加一百块,押租加一千,不要记错?。我走了。” 

  她真的转身走了。冯太太在后面叽咕地骂着:“你老不死的,卖×的,快五十岁的人啦,还擦脂抹粉卖妖娆做啥子!你就只会迷住你们的老爷。你默倒老子会看得上你。老子有钱喂猪也不喂你狗×的!你少得意点。二天一个炸弹把你房子一下子炸得精光,老子才安逸嘞!” 

  “房子炸光了,看你又有哪点好处?”王文生幸灾乐祸般地说。 

  “哪个喊你龟儿子乱岔嘴!都是你狗×的闹出来的祸事!”冯太太忽然扬起声音骂道,“你告状告得好,我默倒你有多大的赏嘞!你们还不是要涨房钱?你默倒给老妖精舔沟子舔沟子:拍马屁。一下就舔上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死龟儿子!” 

  以后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开始了,大约继续了二十多分钟。三只小鸡似乎在我房里玩够了,又慢慢地走出去。冯太太好像出街去走了一趟。大半天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只有一只峰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来碰去。天显得更蓝。树叶显得更亮。我感到一点倦意了。 

  下午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见一阵“伙失伙失”的声音。走出房门,我看见冯太太正躬起身子在那里赶猪,她笑容满脸,并且带着柔爱的眼光看她的小猪。猪并不太小,已经有普通的狗那样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摇摆着身子。 

  晚上我同侄儿侄女们谈着冯太太的事。已经过了十点多钟,右边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呜……打打”的尖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冯太太的声音。 

  “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说,他满意地微微一笑。 

  这晚上冯太太为了黄鼠狼拖鸡的事闹了三次,有一次似乎在半夜,还把我从梦中吵醒来了。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左右,冯太太在院子里同王家小孩大声讲话。这次不是相骂,她的语调相当温和:“王文生,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整我的鸡儿,你做做好事吧,我就只剩下这一个鸡儿了。说起来好伤味,好容易长大一点儿,昨晚上全拿给黄鼠狼拖走了,就只剩下这一个孤孤单单的。我好不伤心!你还忍心再整我,我又没有得罪你……” 

  这种带点颓丧的告饶的调子倒使王文生满意了。他笑着,不答话,却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王文生的妈妈在城外做事,一个星期里回来住两天。他父亲是一个三十几级的公务员,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后回家。没有人管束这个孩子,有一个十六七岁的聋丫头伺候他。王文生的影子不见了,冯太太在后面低声骂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聋子丫头站在房门口嘻嘻笑着,听不见她的话。 

  过一阵冯太太进房去了。王家小孩又高高兴兴地跳进来。他忽然爬上一棵树,坐在桠枝上,得意地哼着抗战歌。小黑猪在树下拱来拱去。孤独的小鸡没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寻食物。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冯太太,我们太太请你快点去。”这是外面那个独院里的丫头在讲话。 

  “好,我就来。”冯太太在房里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的。她看看猪和鸡,又看看坐在树丫枝的王文生,便站住装出笑脸对那个孩子说:“王文生,难为你给我看看猪儿鸡儿,不要它们跑出去。将来喂大了卖到钱,好请你吃点心啊。” 

  “我晓得,”王文生不大客气地点头应道。他望着冯太太的移动的背影,仍旧舒适地哼他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时,他忽然轻蔑地说:“哼,你的猪儿长得大,我才不姓王嘞!哪个稀罕你的点心?你这个泼妇!” 

  他一下子就从树上跳下来,身子闪了闪,一只脚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撑住,没有完全扑倒。他起来,看见聋丫头在房门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掷过去。丫头跑开了。他不高兴地骂着:“我×你先人!有你狗×的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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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一个恐怖主义者
作者: 叶 舟

  以后院子里又显得十分清静了。我从玻璃窗看出去。没有人影,猪躺在树下,鸡懒洋洋地在散步。 

  我的脸还没有离开玻璃,就看见冯太太一摇一拐地走进来,皮鞋橐橐地响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动。 

  “那个小鬼跑出去了,这儿也要清静得多。”她在自言自语。忽然她带了惊讶的声调:“咋个,今天猪儿萎琐琐的,未必生病?。” 

  她走下天井去,关心地看着小猪,然后“伙失伙失”地赶它起来。十多分钟以后她才走进右边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口里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后还回头看了看天井。三天后,其实我记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两点钟我流着汗从外面回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太阳晒在头顶上。我走进大门口,碰见房东太太气冲冲地走出来。她脸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东一团西一块,让衰老的皱纹全露出来,电烫的蓬松的长头发披在颈后,(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新烫的,我前天才听见侄女们讲过电烫的价钱: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当肥壮的身子。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现在不能说是廉价了)向我扑来,我不觉想起了“老妖精”三个字。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短衣服的粗壮的中年汉子。 

  冯太太领口敞开,坐在房门口哭着,骂着:“……你狗×的,卖×的,你赔我的猪儿,赔我的猪儿!……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万一我的猪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听见。)“老子要你抵命。……你默倒你有钱就该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给钱。就说喂个把猪儿,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恶毒的咒骂。 

  严老太和独院里的张太太在旁边论断这件事情,发出几句批评方太太的言论,不过调子相当温和。从她们的谈话,我才知道方太太带了一个用人来向冯太太交涉,结果大吵一顿。方太太还吩咐用人把小猪踢打了几下。她们谈够了时,才挨近冯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冯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钱有势,是你惹得起的?况且是为了这点儿小事情。猪儿本来就难喂大。你看它这两天萎琐萎琐的,就像害病的样子。我看还是趁早把它卖掉换几个钱回来好些……”严老太慢吞吞地劝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过搬家!”冯太太带着哭声倔强地说。不过她不久便收了眼泪。她向这两个朋友发了一通牢骚,吐了一些咒骂,听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来就跟着她们走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猪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没有显著的伤痕。忽然它睁起眼睛望着我,这是多么痛苦而无力的眼光。 

  我走进房里,哥哥和嫂嫂从乡下回来了,他们正和侄儿侄女们谈论加房钱的事。房东太太刚才来讲过,口气比我们想象的温和些,说是只加五十元房钱,三百元押租。她对冯太太却提出了较苛刻的条件,因此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使得两个女人几乎相打起来。小猪就是在两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伤的,要不是张太太们来劝解,事情还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进来悄悄地对我说:“四爸,你快去看,冯太太在给猪儿洗澡。真正滑稽。” 

  我跟着他出来,立在窗下。树干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冯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从旁边一个脸盆里蘸水来刷洗小猪的身子。小猪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呻吟,冯太太接连地在说安慰的话。这晚我和哥哥嫂嫂们出去吃茶,看见冯太太躬着腰“伙失伙失”地、小心翼翼地赶小猪进圈(我应该加一句说明:猪圈在冯太太的住房后面,由一条小巷通进去)。小猪没有知觉似的躺在地上,只微微动一动身子。冯太太表现了极大的忍耐力,她始终温和地挥动着手,温和地呼唤小猪。 

  第二天我便没有看见小猪出来,再过一天逼近正午的时候,我听见冯太太同严老太讲话。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来,也不吃东西,就翻着白眼儿。我望它,它也眼泪水汪汪地望我,我心里头真难过。畜生跟人是一样,它也有心肠,啥子都懂得,就是讲不出来。”这是冯太太的声音,忧郁中含得有焦虑。 

  “我看就是那天打伤的,内伤很重,你给它敷点药嘛,看有效没有效。”严老太说。 

  “它会说话也就好?。我不晓得它病在哪儿,不能给它治病,只是空着急有啥子用。严老太,请你找人给我问一问,看能不能想个啥子法子……” 

  以后的话被侄儿侄女们打断了,他们一窝蜂地跑进房来,唤我去吃中饭。其实冯太太的 

  话是继续讲下去的,只是我无法听清楚罢了。 

  这天没有到天黑,小猪就死了。我看见冯太太一个人坐在房门口伤心地哭,才知道猪死。她不吵不闹,声音不大,埋着头,寂寞的哭声中夹杂着喃喃的哀诉。 

  没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聋丫头含笑地看了一阵。王文生手里捧着一个饭碗大的青柚子,大约是他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先前我还看见他爬上那棵柚子树。后来他逼着聋丫头同他抛柚子玩,不再注意冯太太的事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不止这两个,但以后都散去了。夜掩盖了她的影子。夜吞没了她的声音。 

  这一夜又被日光驱逐了。以后我常常看见冯太太在院子里用米或者饭喂那只惟一的小鸡,有时也喂喂从屋檐上飞下来啄食的麻雀。鸡渐渐地长大了。它闲适地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但是总带一点寂寞的神气。又过了几天,到这个月底,冯太太搬走了。我没有看见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只听见说是她一个人照料着车夫搬走的。她的东西不多,但是她也来回跑了三趟。看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这附近。没有人给她帮忙。她这个人没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我的最小的侄儿对我说起冯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小鸡抱在怀里,小心地坐上了黄包车。 

  冯太太搬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房东来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个跟她来的用人把房屋打扫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来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讲一口上海话,衣服华丽,相貌也很漂亮。这对夫妇仿佛还是新婚的,两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从办公处回来以后,院子里就有了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据说这对新夫妇是房东的亲戚。因此房东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次数也多了。以后不用说天井里石阶上都非常清洁,再也不会有猪和鸡的脚迹。 

  只是我的房间在落雨时仍然漏水,吹大风时仍然掉瓦,飞沙尘。1942年在成都 

  复仇 

  一古田大次郎自称为一个恐怖主义者。倘使把他的日记当做一个恐怖主义者的心理分析的记录看倒很适当。或者把它看做一个人的最真挚的自白看也无不可。所以加藤一夫读了它,就“觉得我的灵魂被净化了。我真的由于他的这记录而加深了我对于生活的态度”。加藤一夫称古田为一个“真诚的,真实的而又充满温情的纯真的灵魂”。他说《死之忏悔》是一本“非宗教的宗教书”。我读完这本书,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了的震动。但是我不能不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像古田那样的人不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有组织的群众运动上面,却 

  选取了恐怖主义的路,在恐怖主义的境地中去探求真理,终于身死在绞刑台上。这的确是一件很可痛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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