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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花流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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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天气已日渐寒冷,忽然有一天,铅灰色的天空飘下精灵一般的雪花来,于是人们倏然醒悟,民国七年的冬天就这么不易察觉地来了。
  因为冷,二太太极少出门,在屋里也闲得慌,就让绫子去找高鹞子领了些粗布和棉花瓤儿来,跟田嫂一起做了两身棉衣裳,一身给亭儿,一身给郭嫂的儿子郭雀儿。
  郭嫂出于感激,把二太太这边所有的家务活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绫子却假装看不见,极少搭帮手儿,其实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二太太见绫子心思不安稳也懒得说,心里只想着生娃儿的事。按着推算,到了十一月就临产了,想得深了,除了幸福之外,还有一些惶惑,这感觉常常让二太太夜不能眠,而肚子里的小家伙还不时地踢腾。
  大太太依旧天天过来看二太太,除了不厌其烦地叮嘱绫子田嫂和郭嫂小心伺候之外,就是问长问短,有关分娩的事查问得事无巨细,最后让懂接生的黄嫂也住到二太太这边来,跟郭财媳妇睡到东厢房里,二太太只要有一点临盆的动静就可以听到。
  大老爷由经常改成每天过来看二太太,见了二太太总是满脸关爱之情,也不谈家常,只问肚子里感觉咋样,大太太早把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大老爷只是来看看心里就塌实了。二太太还是像往常一样到堂屋里陪陪大老爷。大老爷见二太太困难,就呆得时间短了,怕反而影响了二太太休息。
  既然二太太挑中绫子,绫子自然是乖巧机灵的丫头,大老爷每次来二太太这里,绫子沏茶抹凳子的总是抢在前头,这让大老爷也看着舒坦,甚至连田嫂也觉得绫子着实是个好丫头,只有亭儿心里有自己的看法。
  都是装的,亭儿跟郭财媳妇私下里说,要是大老爷不来哪见她这么勤快过?我顶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郭财媳妇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插言,只是口里模棱两可地支吾,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想着把儿子能拉扯大,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
  绫子在内心深处酝酿出来的阴谋被亭儿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亭儿同样也是在内心深处给绫子下了结论,肯定是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不信你们看着吧。
  问题奇巧的是,除大老爷蒋万斋之外,还真是没人看出来十六岁的绫子已经在打大老爷的主意了,这是丝红给她的启发。
  绫子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的前程设想了好多条道路,最后觉得没有一条能行得通,比如也像亭儿这样让大太太或二太太收她做干女儿,再比如好好做使唤丫头,将来嫁个有钱的主儿,像段四这样的,还比如被一个来保和堂的大官看中了点着名儿要了带走,将来做官太太。但是,多少比如都没有丝红现在的这条道儿切实可行,那就必须抢在丝红前头做大老爷的小老婆!
  绫子自信除了身体尚不如丝红长得饱满之外,没有哪一样比她差。既然丝红行,我为什么就不行?产生这么复杂的念头跟绫子的年龄很不相称。
  大老爷觉察出绫子可爱是在两天前这丫头给他递茶的时候,那茶水被绫子晃了两滴出来,落在大老爷的手背上,绫子赶紧放下茶杯,用一双柔软的小手抓了大老爷的手揉搓,问大老爷说,烫着了没有?大老爷。
  绫子的脸上满是担心和紧张,但是在大老爷看来,绫子的脸蛋粉扑扑的像朵花儿,那茶水原本就不烫,温温的早就沏好了的。
  大老爷马上联想到了丝红和二太太,心里感到很愉悦,跟绫子说,没有烫着,水是温的。
  大老爷蒋万斋感觉自己对女色方面的把持修为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几近失控的地步,虽说《诗经》有窈窕女子君子好逑之说,而大丈夫崇尚的仍然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质。尽管蒋万斋早就在二太太身上乱了伦理,可他还是告诫自己,能有今日是奢靡,日后切不可再乱。但是,正人君子的信誓旦旦在风流女人的投怀送抱面前不堪一击。大老爷蒋万斋虽没有继续向深渊里滑落,不过从趋势上看,再次为情所困是早晚的事。
  蒋万斋后来常常想起绫子的俊脸蛋儿,因此在绫子把又香又软的女儿身贴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几乎整个身心都在发颤,这现象只跟二太太在一起有过。而如此诱人的感觉竟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马上就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绫子早就算准了大老爷要从这堵花墙旁边过,预先就等在那儿,见到大老爷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的时候,绫子就装作被砖头绊了一跤的样子,像一只蝴蝶飘悠悠地就落在大老爷怀里了,并且口中还嘤的叫了一声,声音极其娇柔。
  事情的结果是,大老爷在一怔之后,确认落在怀里的并不是一团烂衣物或者横空飞来的树枝子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体香肉软的女人,于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了她。
  绫子说,吓死我了大老爷,多亏你抱住我,要不非得摔我个半死。然后就把一张小脸儿埋在大老爷的颈项里了,两条胳膊也搂了大老爷的脖子不放。
  花墙下面有道台阶儿,大老爷原来走在台阶下面,绫子是从台阶上假装一跌扑向大老爷怀里的,事情发生时大老爷刚从花墙那面转过来,完全没防备花墙这边有人,绫子轻而易举地就逮住了大老爷那颗天庭饱满的头颅,绫子没有说假话,要是不能跟大老爷抱在一起,从台阶上纵身一扑的绫子势必得摔个半死,让人放心的是,不仅绫子把大老爷的脖子抱得很紧,而大老爷的两只胳膊也已经不失时机地搂住了绫子的细腰,并且闻到了从绫子身上透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
  先是大老爷松开了,然后绫子才松开了手,直接原因是白老三过来了,他来找大老爷问第二天去南城寺集的事。
  要是不赶大车的话,去几头骡子?白老三问大老爷。
  大老爷就把绫子松开了,并且以长辈的口吻训斥她说,你这孩子,走路也没个安分,不看脚下吗?
  于是白老三认为是绫子走路不小心崴了脚,大老爷扶住了她。
  等到绫子低着头站开之后,大老爷才跟白老三说,高鹞子不是说去三头骡子就行了吗?去的时候给侯掌柜的送挂面和核桃,回来时驮几头小猪回来。
  大老爷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对白老三突然赶到跟前来感到很恼火,这种莫名其妙的处境大老爷怎么跟别人解释?脸上显得十分尴尬。大老爷在心里骂白老三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当然,这样骂白老三有点冤枉,因为白老三也是刚从花墙那边转过弯来,猛不防就见着大老爷跟一个丫头抱在一起。白老三凭自己的经验认为,要是转身退回去反而不妥,于是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老爷明天赶集的事。
  大老爷既然把话题扯到高鹞子身上,白老三就只能就坎儿骑驴了,他说,高鹞子没说赶几头骡子,他让我来问大老爷。
  白老三这么说大老爷就更生气了,说,高鹞子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了吗?还得问我,那他什么也别干了。
  蒋万斋极少跟下人发脾气,所以白老三有点害怕,说,就按大老爷说的,我知道了。然后便转身急急地走了。
  经白老三这么一折腾,大老爷蒋万斋的心情已经变坏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用手指头玩弄辫梢儿的绫子,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重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连头也没回。
  绫子很沮丧,她把这一切都归结到白老三身上,真是个混账王八蛋!绫子心里这样骂白老三。
  在百无聊赖往回走的时候,绫子忽然想到了大老爷下巴上那一绺油光水滑的山羊胡子。她刚才抱住大老爷的一刹那,那绺山羊胡子在她脸颊上非常轻柔地扫了一下,那感觉极好,有点像一条缎带擦着面颊飘荡而过,心中倏然觉得舒爽。绫子不知道这感觉与丝红截然相反。
  因为雪一直没有下下来,而天空却一直灰蒙蒙的,难得见着好日头,有时飘下些稀疏的雪花来,很快又没了踪影,天地间依旧是充满了烦躁和抑郁,许多人心里诅咒,鬼老天爷,你干吗不把雪下下来!结果是老天爷充耳不闻。
  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让人莫名地烦闷,就想干点别的使心情开朗的事,这种事情首推男欢女爱。八十年前,中国除了戏园子窑子和赌场之外,基本上没有更好的公共娱乐场所,至于说书饮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在京西太行山,除了像红连腰这样单打独斗卖身为娼的女人之外,肯定没有形成规模的名副其实的窑子,这样一来,男欢女爱的事就只有依赖夫妻之间来进行了,当然偷鸡摸狗的事总是少不了的。赌博的事倒是随处可见,勾八那里就是个大场子。
  心情同样需要开朗愉悦的大老爷蒋万斋对赌博毫无兴致,对男女情爱却颇有心得。除了大太太可以正大光明地进行欢娱之外,尚有许多潜力可以挖掘出来,比如丝红和绫子,或者缎子和绢子都可以,如果不是二太太怀孕,当然也可以,而大老爷首先习惯的还是大太太,除了天经地义,当然也不排除事出无奈。
  但是,这天晚上,大太太在大老爷摸摸索索的一顿鼓捣之后,居然说,越老越不正经了!白天折腾一天也不嫌累?睡觉吧。
  尽管大太太的语气十分温和,并且不失亲昵,但大老爷听来仍然十分惊讶,问大太太,你身子不舒坦还是心情不好?
  大太太就扑哧一声笑了,说,来红了,别弄了。然后用手捋大老爷的山羊胡子,以示歉意。
  大老爷觉得不对头,算了一下发现根本不是来月经的时间,就疑惑地对大太太说,上个月都不是这个时候,咋会说来就来?
  大太太说,我也不知道,上个月来过之后就一直稀稀拉拉的不干净,这个月又来得早,心里正烦着呢。
  大老爷有些沮丧,说,可能是月经不调,崩漏带下,找穆先生开个方子,吃两副药调理调理,马虎不得。
  大太太很内疚,想了想跟大老爷说,要不你先跟丝红睡吧,反正早晚也是那么回事儿。
  大老爷说,提前都没说过,这三更半夜地过去成何体统?
  大太太说,那就算了,你先忍着,明儿晚上再说吧,白天的时候我跟丝红说说,先让你们合房算了。
  大老爷的兴致一下子黯淡下来,说,那就睡觉吧。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大老爷悄悄地想,丝红到时会怎么样呢?但是入睡之后,大老爷梦见的却是绫子那张俊俏的脸蛋儿。
  第二天早上开门,猛然见天地间一片洁白,天空终于落下一场大雪来,保和堂大院里早有人拿了荆条子扫帚打扫走道,荆条子在地上滑动时发出刷刷的响声,听来十分悦耳。已有几个年轻人四处追逐,用手抛了雪团打闹。雪已经停了,蒙蒙灰云也继而散去,太阳倏然跃上天空,阳光照在积雪上,一时金光四射,人们蓦地走进这样的好天气里心情豁然开朗。
  大太太在早饭之后大老爷去街上转铺面的时候,把丝红叫到跟前,趁着给大少爷喂奶的机会,跟丝红和风细雨地讲了她跟大老爷提前合房的事。
  丝红首先反应的是大老爷那绺可能会在她脸上忽来晃去的山羊胡子,所以连想都没想就说,我怕羊胡子。并且一脸的惶惑。
  大太太肯定不理解丝红说的羊胡子的真正意义,劝丝红说,你这孩子,多少女人想有你这种好事,点着香油灯都找不到,你还害怕,你怕什么?早晚有这么一回,要不是我提你,大老爷哪会看上你?
  这倒是一句实话,大老爷同意纳丝红为妾完全是因为大太太的主张。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主意,要是纳了丝红,大老爷也许就不会打二太太的主意了,假如二太太做二房,大太太心里总是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尽管她和二太太之间没有根本性的隔阂,这是一种极敏感而又下意识的念头,她在某种程度上宁可默许他们在情爱上私通。但是大太太的策略显然不成功,因为大老爷在同意纳丝红为妾的同时,再次厚颜无耻地向大太太表明了要娶二太太做二房的决定,并且态度十分坚决。大太太的策略是一个赔了丫头又丢汉子的计划。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大太太完全想通了。
  大太太全心全意地做通了丝红的思想工作,与大老爷合房是一件随时都可以进行的事情,完全取决于大老爷的兴致了。
  但是大老爷蒋万斋仍然在名不正言不顺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而更重要的问题恐怕还是在二太太这里,要是提早跟丝红合了房,二太太或许觉得很不舒畅,难免在改嫁大老爷做二房的问题上多生枝节,大老爷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晚饭之后,丝红和缎子把一盆炭火送到堂屋里的时候,大老爷只顾品茶,却没有对丝红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丝红记着大太太的话,一直站在大老爷的面前默不做声,缎子见没什么事就离开了。
  大老爷对丝红说,没有事你也去吧,下过雪天冷,早些睡,别把少爷冻着了。少爷忠儿一直是跟丝红睡在一起的。
  当然今天是个例外,大太太已提前把忠儿哄着在东套间里睡了,并且要缎子和绢子把两边的炕都烧得滚热。
  丝红壮了胆子跟大老爷说,大太太说要我伺候你睡。
  大老爷说,不用,我想喝一会儿茶,你先去睡吧。于是丝红便到西套间去了。大老爷当然明白丝红刚才说话的意思,只是仍觉得不宜操之过急。
  大老爷刚喝完一杯茶,大太太就从东套间里出来了,跟大老爷说,我都跟丝红说了,今天你就在丝红那边睡,我跟忠儿在一起睡,你什么也别管了。
  大老爷说,又何必闹得这么急呢?让外人看了也不成体统。
  大太太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却觉得委屈,这还不都是顺着你的念头?这会儿又当好人。但是大太太应该把这件事落实下来,她说,咋着?要不再把忠儿抱过去跟丝红睡?
  大老爷说,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既然睡下了就不用动了,又不是睡不了,我喝会儿茶,去许老爷子那儿看看,他说把账拢拢,要是晚了就睡在那边炕上了。
  大太太有些心灰意冷,说,你看着办吧,咋着都行。然后进里屋拿出来大老爷的皮袄,跟大老爷说,穿上,别着了凉。大老爷披了皮袄出门,大太太又说,让缎子把灯笼点上。
  大老爷说,算了,有月亮牙儿了,看得着,又不出大门,你去睡吧。
  大老爷出了菊花坞,不由自主地到了银杏谷,在月拱门前站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去看看二太太,除此之外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还有个人放不下,当然是绫子。这丫头肯定是有那个意思了,要不也不会那样,大老爷心里想。
  银杏谷的月拱门已经关上了,大老爷推了推,里面上了闩,这样一来只有像他说的那样,到许老爷子那拢账去了。
  许老爷子管账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他要大老爷跟他拢账也只是一种有名无实的形式,出于对东家的尊重,也更让东家信赖。许老爷子除了极会处事之外,一手好字却是远近有名,这一手不仅让大老爷蒋万斋称颂,即便老太爷在世时也自愧不如。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孩子,曾经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一本蓝缎子皮的账簿,那纸竟像绢纱一样光滑薄软,几近透明,我后来常想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纸?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那纸上的字,竖行从右到左,记着与保和堂有经济关联的账目,诸如王老五交租粮一石五斗,后面用朱笔画了圈,南城寺侯掌柜欠货款一百零五圆光洋,后面没有用朱笔画圈,想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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