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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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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没发现,街上有一种不均匀的空气流动着。每走十公尺空气的浓度就不一样。重力、光线、温度都不一样。光光滑滑的步道上的脚步声都不一样。连时间,都像精疲力尽的打击声一样不均匀。
  我走进一家男装店,买了一双运动鞋和运动衫放进纸袋里。总之想换一下衣服。先喝一杯热咖啡、换上新衣服,其他的一切再说吧。
  进了酒店的房间,冲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抽了三根万宝路之后,打开玻璃纸袋穿上新的运动衫。拿出勉强塞进旅行袋的牛仔裤,绑上新运动鞋的带子。
  为了让脚适应新鞋子,在房间地毯上来回走了几次之后,身体才逐渐开始习惯这个街。三十分钟以前所感觉到的无处发泄的焦躁,现在也减淡了几分。
  穿着鞋子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时,又一次闻到海的气息。比以前更清楚的气息。越过海面而来的潮风。残留在岩石缝隙的海岸、潮湿的沙子……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海岸”的气息。
  一小时后当我让计程车停在海岸时,海消失了。
  不,要正确表现的话,应该说是海被推到几公里外的那边去了。
  只有古老的防波堤遗迹,还像是沿着过去的海岸道路留下的某种纪念品似的。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老旧的矮墙。在另外一侧的不是波涛起伏的海岸,而是铺了水泥的广大荒野。而且那荒野上几十栋高层公寓大厦,简直像巨大的墓碑一般一望无际地排列耸立着。
  令人想起初夏的阳光,普照着大地。
  “这些盖好已经三年了。”中年计程车司机告诉我。“从填海整地开始算大约已经七年了。把山砍掉,用输送带把土运来填海哟。然后把山当做别墅住宅用地,海则盖起公寓大厦。你不知道吗?”
  “已经有十年没回来。”
  司机点点头。“这里已经完全改变了,再过去一点可以开到新的海岸边,要不要去?”
  “不,这里就行了,谢谢。”
  他把计费表压下,接过我掏出的零钱。
  走在海岸道路,脸上稍微渗着汗。在路上走了五分钟左右,然后登上防波堤,开始走在宽约五十公分的水泥墙上。新运动鞋的胶底发出声音。在被遗弃的防波堤上,我和几个小孩擦身而过。
  十二点三十分。
  安静得可怕。
  唉,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一到夏天我每天都在这海里游泳呢。光穿着一条游泳裤,就从家里的庭院赤脚走到海岸来哟。被太阳晒过的柏油路烫得不得了,一面跳着一面走。有时会下一阵午后阵雨,被烧热的柏油路面吸进去的雨水发出的气味,我喜欢得不得了。
  回到家,井里泡凉着西瓜。当然也有冰箱,但没有比井里泡凉的西瓜更美味的东西了。到浴室泡个澡把身上的盐分冲掉之后,坐在穿廊啃西瓜。只有一次西瓜从吊绳滑脱,没办法捞起来,好几个月一直浮在井里。每次汲水时,桶子里就有西瓜的碎片呢。那确实是王贞治在甲子国球场成为优胜投手的那个夏天。而且那是个非常深的井,怎么探头看都只能看到圆圆的黑暗而已。
  长大一点之后(那时候海已经被污染了,于是我们就到山上的游泳池去游泳),下起午后阵雨时,就带着狗(我们养过狗,是很大的白色狗)到海岸道路去散步。在沙滩上把狗放掉,正在发呆时就会遇见班上的几个女生。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和她们聊上一个钟头直到四周都变暗为止。穿着长裙,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开始明显起来的胸部包在小而硬的胸围里面的一九六三年的女孩子们。她们在我身边坐下来,继续谈着充满微小的谜的话语。她们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班上的事情。街上的事情、世界的事情……安东尼柏金斯(AnthonyPerkins)。葛雷哥莱毕克(GrmpPeck)、皮礼上利(ElvisPresley)的新电影,还有尼尔塞达卡(NeilSed全的的(Br自主iflgupishardtoM。
  每年海岸上都会有几次尸体被冲上来。大都是自杀的人。他们从什么地方跳海谁也不知道。穿着没有名字的洋装。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或者被海浪冲掉了)的自杀者。只有在报纸的地方版会登出一则小报道而已。身分不详、女性、二十岁左右(推测)。肺里吸满了海水,露出被水泡得胀起来的肌肤的年轻女子
  好像迷失在时光之流里的遗失物一般,死缓慢地被海浪运过来,某一天被冲上安静住宅区的海岸。
  其中的一个是我的朋友。很久以前,六岁左右的事情。他被骤然的豪雨洪水吞进河里死掉了。春天的下午,他的尸体随着浊流被一口气冲到海里,然后三天后才随着流水一起被冲上海岸来。
  死的气味。
  六岁少年的尸体在高热的炉里燃烧的气味。
  四月阴沉的天空下火葬场的烟囱高高耸立着,并冒着灰色的烟。
  存在的消灭。
  脚开始病起来。
  我脱掉运动鞋,脱下袜子,赤脚继续走在防波堤上。在四周静悄悄的午后阳光下,附近中学的铃声响起。
  高层住宅群在眼前延续不断。简直就像巨大的火葬场一样。没有人的影子、没有生活的气息。平坦的道路上只有偶尔有汽车通过而已。
  我预言。
  五月的太阳下,我双手握着运动鞋,一面走在古老的防波堤上一面预言。“你们终将崩溃消失”。
  天会崩溃消失。移山、填海、理井,你们在死者的灵魂上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只是水泥和杂草和火葬场的烟囱而已,不是吗?
  前方看得见河J!D的流水了,堤波防和高层住宅就到此为止。我走下河滩,把脚泡进清澈的流水中。令人怀念的清凉。即使在海开始污浊的时代,河川的水还一直是清澈的。从山上经过沙地的河床一直线流下来的水。为了防止流沙而设有几段瀑布的这条河,几乎连鱼也住不了。
  我沿着浅浅的河流,走向终于看得见海浪的沙滩。海浪的声音,海潮的气味,海岛,海面停泊着货船的影子……两胁被新生地夹住的海岸线在那里微微喘着气。光滑的古老堤防的壁上,有用石头画的,有用喷漆喷的无数涂鸦。
  那些大多是谁的名字。男的名字,女的名字,男的和女的名字,还有日期。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一九七一年的八月十四日我在做什么呢?)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日。(一九七六年是奥林匹克和美国总统大选年。满地可?福特?)
  三月十二日。(没有年号的三月十二日。喂,我已经过了三十一次三月十二日了啊。)
  或者信息。
  “……跟谁都睡觉。”(应该把电话号码也写下的。)
  “WLLYOUNEEDISLOVE”(天蓝色喷漆)
  我在河滩坐下背靠着堤防,几个小时一直望着静悄悄被留下的宽度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狭小海岸线。除了平稳得甚至有些奇怪的五月海浪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太阳越过中空,我一面望着提防的影子往河面横切过去一面想睡一觉。然后在逐渐淡化的意识中,忽然想道:醒过来时,我到底会在什么地方呢?
  醒来的时候,我…… 
                  
没落的王国
  没落的王国背后,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河水非常清澈,里面住着许多鱼,也生有水草之类,鱼就吃这个过活。鱼儿认为王国是否没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倒也是。对鱼来说,是王国或共和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既不投票,也不必纳税。
  “这档子事,跟咱们没关系。”他们这样想。
  我在小河里洗脚,小河的水好冷,脚伸进去一下子就冻红了。从小河这边可以看见没落王国的城墙和尖塔。尖塔上还立着二色旗,迎着风啪啦啪啦地飘扑,走过河边的人,都抬头看那旗子,然后这样说:
  “你瞧!那就是没落王国的国旗呢。”
  姓Q是我的朋友…或者曾经是。这么说是因为姓Q的跟我,这十年来,彼此没做过任何一件像朋友的事。因此到如今,我想还是用曾经是朋友,这种过去式来说,比较正确。总而言之,我们曾经是朋友。
  我每次要向别人说明姓Q的这个人的时候,总会被一种绝望的无力感所侵袭。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说明事情的人,把这一点也算进去的话,要说明姓Q的这个人,就更加是一件特殊的作业,顶难的差事了。而每次做这个尝试的时候,我就会被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绝望感所侵袭。
  简单地试试看吧。
  姓Q的跟我是同年,却比我长得英俊潇洒570倍,个性又好,又不会向别人炫耀,也不骄傲。就算有人因为某种原因失败了,带给他麻烦,他也绝不生气。“没办法啊,彼此彼此嘛。”他说。不过一次也没听说他带给别人麻烦过。加上教养又好,父亲在四国的某个地方当医生,因此经常有相当多的零用钱,却并不因此而奢侈浪费,经常都清清爽爽的,服装的品味也非常高。
  此外还是个运动健将。高中时代在网球队还参加过校际杯比赛。对游泳有兴趣。每星期要上游泳池两次。政治方面属于温和的自由主义派。成绩也…即使称不上出类拔萃…也还算优良。几乎从来不为考试开夜车,不过却没有fails过任何一个学分,因为上课时都很认真听课。
  钢琴弹得相当好,有很多比尔艾汉斯(BillEVanS)或莫扎特的唱片。小说方面喜欢巴尔扎克(HonorsdeBalzac)或莫伯桑(GuydeMpet)之类的法国作品,大江健三郎的也偶尔读读,而且能做非常确实的评论。
  当然对女孩子也相当有吸引力…没有理由不受欢迎。不过也并不“到处留情”。他有一个相当端庄美丽的女朋友,是某个女子大学气质高雅的二年级学生,每星期天约会。
  好了好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大学时代的姓Q的。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说漏了似的,不过反正没什么重要。总而言之,姓Q的是个没缺点的人物。
  姓Q的那时候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就在借借盐,借沙律酱之中,我们建立起了交情。不久之后就常常互相到彼此的房间,听听唱片,一起喝喝破。我跟我的女朋友,和他跟他的女朋友,也曾经四个人一起开车到镜仓玩过,我们很合得来。大四那年夏天,我搬出公寓,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我再见姓Q的,是那以后的十年左右。我正在赤圾附近的酒店游泳池旁看着书,而姓Q的正在我旁边的躺椅上坐着。姓Q的旁边坐着一位非常漂亮,身穿比坚尼,玉腿修长的女孩子,她是跟姓Q的一起的。
  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姓Q的,姓Q的还是依然那么英俊潇洒,三十出头的现在,看来更增添了几分从前所没有的某种类似威严的东西。年轻女孩子们走过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瞄他一眼。
  他没注意到我,本来我的脸就算是比较平凡的,何况还带着太阳眼镜。我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决定不打招呼。因为姓Q的正跟旁边的女孩子讲得正热烈,我觉得打搅他们不大好。何况我跟姓Q的之间几乎没什么共通的话题,像我以前借过盐给你噢!我向你借过沙律酱,这种程度的话题也拖不了多少时间。因此我只顾默默地继续看书。
  因为游泳池非常安静,因此姓Q的和那女孩子的谈话,难免全传进我耳朵里来。听起来事态相当不简单,我干脆放弃看书,专心洗耳恭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可是我讨厌这样嘛,我不是开玩笑。”长腿女孩说。
  “不,所以嘛,你的意思我很了解。”姓Q的说:“可是啊,我也希望你了解我说的,不是我愿意这样做,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上面的人决定的。我只不过转达上面决定的事情而已呀,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吗?”
  “哼!谁知道。”女的说。
  姓Q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说不完的活简单归纳起来…当然相当多地方是以我的想象补充的这样子的。也就是说姓Q的是在电视公司之类的地方当导演之类的,女方正好是有名的歌星或女演员,而女方有了某方面的纠纷或丑闻…或者只是单纯的过气了而已…节目被取消了。而作为现场直接负责人的姓Q的就被授命完成转达的任务。因为我对演艺圈的事不甚了解,因此摸不清楚其中微妙的语意,不过大致的意思,我想八九不离十。
  以我所听到的范围来说,姓Q的确实是诚恳地尽了他的职责。
  “我们没有客户支持就做不下去呀。”姓Q的说:“你也是在这一行混饭吃的,这种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嘛。”
  “那你是说你一点责任和发言权都没有罗?”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也非常有限哪。”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两个人依然继续那没有出口的对话。女的想知道男的为了保护自己,做了多少程度的努力。他说:我拼命帮你说了。可是没有证据,女的不相信。我也不太相信。姓Q的愈是想诚实地说明,不诚实的空气就愈像雾一样飘溢在四周。可是那也不是姓Q的责任,谁也没有责任,因此两个人的谈话就找不到出口。
  女的好像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喜欢姓Q的似的,一直到这次的事情发生以前,两个人一定感情不错吧?所以女的才更生气吧?不过最后女的终于放弃了。
  “我知道了。”女的说:“算了!去买可乐吧。”
  姓Q的听到这句话,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站起来走向商店去,女的戴上太阳眼镜,一直盯着前面发呆,我则盯著书上的同一行看了好几遍好几遍。
  姓Q的终于两手拿着装满可乐的大纸杯走回来。然后递一杯给女的,就在躺椅上坐下来。
  “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姓Q的说:“下次一定还有……,”
  这时候,女的手上拿着的可乐纸杯,往姓Q的脸上狠狠地丢过去。杯子在姓Q的脸上打个正着,L号大杯的可口可乐的三分之二,都没在姓Q的身上,剩下来的三分之一则溅到我这边来。然后女的一句话也没说,站了起来,先把游泳衣的屁股部分往下拉一点,就头也不回地,大摇大摆走开了,我和姓Q的都呆了大约十五秒钟,周围的人也都吓了一跳似的盯着我们。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姓Q的,他向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把毛巾递过来。我说我要去洗个澡回绝了他。姓Q的有点困惑地把毛巾收回去,擦擦自己的身体。
  “让我赔你这本书。”他说。书确实已经湿漉漉的,不过那只不过是一本便宜的袖珍本,而且也不怎么好看,有人把可乐泼过来让我不必看下去,还要感谢他呢。我这样说完,他才安然微笑起来,跟以前差不多的,令人舒服的一张笑脸。
  接下来他马上准备离开,临走又谢了我一次。可是他到底到最后都没想起我来。
  我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定为(没落的王国),是因为正好从那天的晚报上,看到有关非洲有个没落王国的消息。那篇报道说“一个强大的王国褪色的时候,比二流共和国崩溃的时候,还要感伤”。
  32岁的DAYTRIPPER
  我三十二岁,而她十八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一切都很烦。
  我才三十二岁,她已经十八岁……这样倒还好。
  我们是不错的朋友,不比这多,也不比这少。我已经有太太,而她的男朋友至少也有六个。她在平常weekday里跟六个男朋友约会,每个月只有一个星期天跟我约会。其他的星期天她在家里看电视,在看电视时的她就像海象一样可爱。
  她生于一九六三年,那年甘乃迪总统被枪杀,而我则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流行的曲子好像是CiffRichard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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