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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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
这个神经质的女孩扑入他怀中,他拍着她,安定心神。但自己开始疑惑。
朱莉莉惊魂甫定,又用力推开他。——实在,也有三分自傲。
〃你滚远点!我喊,'非礼'的呀。关久了,见了女人就色迷迷!〃
说完不忘掠乱发。
旁观此人,也英武耿直,虽追不上潮流,倒也算个守墓英雄,受伤也不吭声,且好像甚受自己吸引呢,看来自己也魅力四射。
见他无害人之意,也就瞄他一眼,问:
〃喂,这是什么鬼地方?〃
朱莉莉因着本能,知道这是个非同凡响的〃宝地〃了。虽是侍奉灵魂的陪葬者,不过一室是珠宝呀。眼睛闪出光彩,飞身上前,把珠宝狂塞进自己身上口袋中。
〃发财啦!发财啦!〃
这般的贪婪,真叫蒙天放诧异。她见自已被注目,突感不好意思。
〃喂,你给他们看守陵墓,也没什么甜头吧,不妨卖个好价钱,到花花世界享乐去。我不会跟人家说的。而且你的陛下早已翘辫子了,何必那么死心眼?〃
当她滔滔不绝地说大道理时,蒙天放望定她,他听不见她的话,她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忘记〃历史〃的女孩。
她的心魂回不到他的时空?
〃你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问。〃
他伤心地答:〃蒙天放。〃
〃晤,〃她点头:〃你在这里住上多久了?〃
他没答。
忽愣愣地看着两个旗徽。
〃喂,问你呀?〃
环视这坑,为巨大的壁画包围一周,还有石碑,碑上这样刻着:…洗帝后宫非有干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为先帝殉葬。奉天承运,秦二世元年秋。
秦世?先帝?
蒙天放一悟,跪下来。
朱莉莉看不懂上面所刻的小篆,只好奇:
〃你干吗?咦,画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功绩:建陵、修筑长城、建咸阳宫。阿房宫……还有,我被犯封为俑像,千秋守护陵墓。你以身火祭——这是你的名儿:冬儿。〃
〃我不是冬儿。〃她很气恼:〃我是LILYCHU,你不要弄错。听着,英文LILY!〃
蒙天放颓然。
〃先帝驾崩了!〃
〃哦,〃她道:〃崩了。光绪也崩了,老佛爷也崩了。你没有过世面呢!小皇帝也当不成皇帝,投靠日本人去了。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啦。我看你很久没出过门似的。〃
〃漫着,现在是什么'国'?〃
〃民国。哎,你放手,轻点!〃
〃那秦呢?〃
〃秦?两三千年前吧。〃
朱莉莉在忖测,心下渐凛然,颤声问:
〃你是秦始皇的手下,帮他看守陵墓……吓?你这么老呀?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端详眼前的俑像,一身胄甲,一胜风尘,一直在此待了三千年?桩桩件件,都说明了:他是一个〃老人〃,或是〃老鬼〃!
〃冬儿——〃
她恐怖尖叫:
〃我不要呀!你放过我吧!救命呀!〃
一声轰烈的爆炸——
地动山摇。
其中一路探测的人马,已经顺利炸开陵墓了。为首的两个,已用绳索系腰,身子一放,浓烟中,直垂下至地室。陆续地来了十多人。
虽看不清脸孔,毕竟那是现代人,朱莉莉慌忙投靠。大家都踩塌酥脆的陶股。
〃呀,你们来得正好!〃
这批大汉一见她满身珠宝财物,不问情由,先抢掠一空塞进麻袋中再说。她的收获马上易了主。
烟尘未散,这些男人好似很面善,一时间记不起,正欲查看,却又遇袭。自己竟然认贼作父,不禁又气又怒。
简直是一淌浑水。白来一趟。
朱莉莉并不骁勇,平素呼哩哗啦乱嚷,初临大敌,便僵在当场跺足。
蒙天放机警,还记得任务在身:
〃什么毛贼?胆敢私闯皇陵!〃
其中一名大汉,见他衣饰奇怪,念到自己此行,乃奉老大之命找出始皇陵所在,盗墓为重,陡地放了一枪。
但蒙天放已知它厉害,以剑借力在墙上一弹,飞身至一人身后,在他举枪之前,已一剑把他的头颅劈下。
就这样,他发挥了他的矫健身手,秦代的郎中令,也非浪很虚名。一番激战,杀得兴起。
朱莉莉见他轻功不凡,大乐,竖起拇指表示钦佩。
〃你真是'老当益壮'!〃
一名受伤的大汉,在他分神之际,取出手榴弹,掷向蒙天放。
〃小心!〃
她马上把他一扯——这秦代人,根本不知道手榴弹的威猛。
敌不过现代武器,只好落荒而逃。
拉扯攀上石壁,自被爆破的缺口狂奔出来。二人冲出。
乍见天日,原来一夜过去了。
朱莉莉见到残留在营幕外,有辆小型吉普车。她打开车门,上去,预备开动。
蒙天放呢?
他没有上来呀。原来他一跃跳到车头,站得挺挺的。一如古代战车上的武士。
车子猛一开动,他被逼跌到座位去。这顽皮的一身残破红衣的女孩哈哈大笑。
——不过,
马上,轰地一响。她笑不出了,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懂得驾驶。
吉普车胡乱地被开动,又难以驾御地撞向这座山的边上。
二人被抛出车外,翻滚了一阵。
空中飞荡着沙尘。
晨霭中,雾气不堪一击,但四野仍是模糊的。
蒙天放揉了揉眼睛,挣扎爬起来。
这仍然是他熟悉的土地。
拥山谷地,外观是一片黯然的红色,说是始皇帝焚书,烈焰不灭,把山都烧成这样了。
他认得。
正在思潮起伏时俏人拍他一下。
〃唉,走吧。〃
最登样的美女,也不堪如此的一番躁啤,朱莉莉手足都擦伤了,蓬头垢面。
见他定睛看着自己,只觉不是时候: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
简直自惭形秽。
〃走到哪儿去?〃
〃反正得走到人间去,找有人的地方。我受够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皇陵。〃
〃我知道!要不走,也就成了我俩的'皇陵'了。〃
〃不过下面的贼——〃
朱莉莉白他一眼。只管自己走:
〃你对付得了吗?一派愚忠,光照顾自己本分吧。你流血了,走啦!〃
〃我是要回来的。〃
她早已登登登地掉头而去。蒙天放只得随着她,这个不知变成什么的女孩。
才走了几步,他忽地一怔,赶忙摸摸自己胄甲,怀中失去一物。
不见了?
他很心焦。马上飞奔至吉普车的残骸,仔细遍地寻找……
终于见到了。如释重负,是冬儿的丝履呀。虽然不过是一只鞋。他会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重新纳入怀中。她呢,很开心地过来,原来发现地上有块玉,是未被抢去的赃物。哈哈哈!
阳光盛了。
这么长久以来,身处地底,没想到阳光是如此的刺目。蒙天放眯缝了眼睛,有点怕光,不习惯。
朱莉莉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正欣喜一片灿烂,还活着,好歹有块白玉,想到这三千岁的老人家,他也曾为自己击退敌人——不,是同仇敌代,联手却敌。好歹是〃战友〃,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太阳墨镜拎出来,递给他,见他无所适从,又为他戴上了。
蒙天放只觉眼前一黑,无限奇异。
她伸手过来,拖着他的手。自作主张:
〃跟我来!〃
一步一步一步地走。
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镇上有间小医院。
还是先疗伤再说,朱莉莉领了蒙天放坐在候诊室中。
他坐不住,走到一面镜子前,见到镜中的自己。脱下太阳黑镜,一瞧,又戴上了。咦,原来是这样的,又脱下来。奇怪的东西。
但镜中不止他自己。
身后的反映,来来往往都是戴上白色口罩的医生和护士。
——蒙面人?
蒙天放陡地转身,十分警觉地、暗中掣划在手。
他俯身向空着累得不得了的朱莉莉,关怀地道:
〃这是'黑店'!小心。〃
忽闻传来呻吟声,蒙天放飞身贴墙,一口气往电灯上吹。呼——呼——企图把'触火〃吹灭。不果。
她失笑:
〃你给我坐过来〃
指着一个红十字:
〃看到这个'十'字吧?〃
〃这是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她促狭地问。
〃这是花押,犯人招供,画了花押,就得服刑。〃
她解释:
〃在这里不会杀人,只是救人。〃
适逢其会,rl外推来悬着盐水瓶滴液的病人在痛苦呻吟。他半信半疑。
〃他不是在服刑受虐么?〃
医生进来了。
朱莉莉喊:〃医生——呀不,'大夫'来了,过来吧。〃
医生见二人,一个穿古装,一个穿晚装,便问:
〃为什么受伤?〃
她抢答:
〃是。拍戏受伤了。——你看过我的戏吧?〃满心期待。
医生没看过,也就敷衍地礼貌一笑,向着蒙大放:
〃你得先把戏装脱下来。〃
护士持着棉花和火酒为二人洗伤口。他从未经历过这些过程,一直目光如炬地警戒着。
正盯着她的手势。大钟忽峻峭地响起来,已是下午二时整,他刚被吸引回头,只觉臂上陡地一凉——
她拿着针筒,正预备注射。
他缩手,喝问:
〃住手!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暗器?〃
朱莉莉烦死了,但也觉得这男人很可爱。
〃我先来吧。〃她哄他:〃放心,不要怕,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看,这是消炎的——〃
她率先接受注射,以为可以报从容、勇敢,谁知针刺下去,一疼,自己也尖叫:
〃哎〃
蒙天放心也疼了,便想保护之,她很尴尬地强忍:
〃不疼的,不疼的。〃
护士见状,喃喃地道:
〃这么大个子还怕打针?你看,小孩都比你强。〃
顺势一看,有个戴了笨重厚眼镜的小孩,在看书,抬头,老气横秋地望蒙天放一眼,哼,大惊小怪,非常的不屑。他傲然地道:
〃我一看就知道这件戏衣是唐代的。〃
〃不。〃他抗议:〃是秦。〃
小孩便掀着保本,往前翻,一页一页一页:〃啊,秦?是秦始皇的秦吗?〃
他大喜,终遇上知己了。
〃对!〃
〃秦,到汉,到三国,晋……隋、唐、宋、元、明、清。民国。看,我背得多熟。〃
朱莉莉旁观蒙天放的表情变化,小孩每数一下,他脸色白一阵,渐渐地面无人色。他还一字一顿地:
〃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
蒙天放终于正面接触到岁月的痕迹了,原来已曾经很多年,中国又曾经很多个朝代,秦代毕竟没有流传。他们都已物化,只有自己——
他大为惊愕,无法镇静。身子抖起来,眼睛失神,手足无措:他又不是鬼,那么他是什么呢?他明白了——
始皇帝得不着的,他享用了。
但,怎生是好?
朱莉莉见把他害惨了,便对护士说:
〃先打消炎针,再打镇静剂,然后是麻醉药,病人现在很严重。〃
她走过去,温柔地,像从前的冬儿呢:
〃不要急、不要急,凡事有商量。〃
他颓然。百感交集:
〃冬儿——〃
朱莉莉只得问护士:
〃请问你们有德律风(电话)么?我要找我男朋友。〃
电话间就在电梯口。
蒙天放站在她身畔。只见她不断地摇动一具黑色的物体,接收了,又向着一个简儿大声地发脾气:
〃你是白云飞?我是谁?你好意思问我是谁?你这兔崽子,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我不是人,我是鬼!我现在从坟墓里头出来了,还有个三千岁的魔头押送着!我马上回来取你狗命!〃
她向着空气喷怒。
第七节
蒙天放很诧异现代人的内功已是〃千里传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跃进。
电梯的铁闸拉开了,他无意识地四顾,见到一个美艳的女郎进去了。闸拉上,不多久,闸又拉开了,这回,里头竟跑出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妇来。他骇然。
朱莉莉骂完了,用力扔下听筒。
待她走了几步,蒙天放充满好奇地拎起。
〃喂?接到哪儿去?喂?〃
里头竟有个男人声音。他用力一扔,满目诧异,掣剑在手,反手一劈,整具电话一劈为二。
〃哎呀!你闯祸啦。快逃!〃
她扯着他,还没到电梯口,他马上把她拦阻。想起刚才变异的一幕,怎能由她往魔洞里去,变得老丑怎么办?
〃别过去!〃
她怕人追来,便匆匆扯着他自楼梯气急败坏狂奔出去。
他不能适应:
〃怎么天下变成这个样儿?〃
总算逃离了医院。
这是一条西安风味小吃的食街。小摊子摆卖着凉粉、太后饼、粉汤羊血、油炸糕、柿面糊偏、羊肉泡漠、臊子面……一个大胖子,秃头的,把面团放在头顶上,然后用刀,一下一下把面削成条状下锅。
长久未曾吃过东西的蒙天放,饿极了,正在把烙制的馍掰成小块,浸在羊肉场中泡食。不觉已吃了十多碗。
朱莉莉看着他狂吃,有点担忧:
〃你这么能吃呀?我身边没钱呢,刚才在墓里头拿到的珠宝又被抢了,只剩这块东西,大概可换点钱。——你不要走,我去换钱,问问路。〃
〃你不是要领我回皇陵去吗?〃
〃见到我男朋友再说。〃
她起来认一认方向。他关心地:
〃得了。〃她回眸一笑。
他看得怔住了。这分明是〃她〃,但又不是〃她〃。转眼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又坚强又独立,什么事都有主意,而且——另有〃男朋友〃。挂在嘴边两遍了。
正思潮起伏,便听见锣鼓喧嚣,循声望去,便被迷住。他一看,四个同他装扮差不多的秦代武上扯着他。一个道:
〃开锣鼓啦,走啦。〃
一个道:
〃秦始皇都不搭架子,龙套倒开小差?快站班去。〃
他乍闻〃秦始皇〃三个字,便起立。
半晌,朱莉莉沮丧地回来了。
她手上那块白玉,本来就是价格惊人的古物,不过押店的老板欺负她,只肯给她一点现钞,就打发了。
她呼咕着回来。虎落平阳被犬欺,四下一看,他又失踪了!只见乱世的乞丐在位子抢食残余,哪里还有他的影踪?
〃天放,蒙天放?〃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开始有点心焦,这个男人毫无理由地信赖她,听她的话,初来文明世界,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任朱莉莉多滑头,她也是好心肠的。
便遍街巷地找寻。
突闻草台班起了骚乱。
会不会是他?
一正演出的一台戏,是《荆轲刺秦皇》。扮演荆轲的,在献呈樊效期首级后,便打开地图。
秦皇离了宝座,看地图:
〃这一国?〃
〃燕国。〃
〃这是哪一国?〃
〃赵国。〃
〃这又是哪一国?〃
荆轲图突匕现,发难了:
〃吮!你这暴君,我恨不得食肉,为民除害!〃
他抽出匕首,抓着秦皇衣袖,却刺将下去。袖断。二人绕柱追逐。
后台的几个龙套回来了,没他们的戏。一个个都来根饭后烟。
蒙天放在台下,见台上的情状,只觉虽时移世易,潜意识也得维护故主。
他飞身上了戏台,拦截刺客,加以制服:
〃陛下曾废六国,统一天下,建万世基业,岂容后代血口喷人?〃
观众不虞有心,都发出喧哗之声。
蒙天放虽然制服了荆轲,身后秦皇,突持道具重物望他脑后一击。他中招了,回头一望,原来是陛下!自己的忠心得不到回报,真是讽刺。
混乱中,朱莉莉在人丛中大嚷:
〃蒙天放,你给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