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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色青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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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兵也进了樱桃沟,但一直走到沟底,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踪影。再回到香山公园门口时,姑娘已经安坐在画具前了。 
  但是段兵看得出,她面色潮红,衣着也有些凌乱。最明显不过的是,在她的短发上沾了些许草屑。 
  她遇上了狼。段兵把这些都告诉了安慧欣。她听了以后,淡淡地一笑:我佩服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男子汉。如果有机会,我也约边亚军进樱桃沟! 
  段兵恨不得给她一耳光。他恨安慧欣的轻率和浅薄。但是,他绝对不能眼看着这个老红军的女儿,自己心目中的公主落人色狼的掌心,受到那个无耻流氓的蹂躏。他必须立即行动。 
  文化大革命,红八月,给了他行动的机会。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边亚军就清楚地意识到了,阶级、政治、血统将最终决定人们各自的社会地位。在这方面,自己远不是段兵的对手。如果说用钱能把残废姑娘引入樱桃沟的话,文化大革命将使他彻底失去把安慧欣引入樱桃沟的本钱。 
  因为,她崇拜的是英雄,而自己,却是个狗崽子。 
  必须在这一切都发生作用之前,下手。 
  5 
  那天,赵大锁刚要上学校去,奶奶突然犯了疯病。 
  她大敞着怀,露出那两只干瘪但仍然白皙的奶子,咒出一串肮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九天神女,天上地下所有的王八蛋,你们把我操够了,还要摘我的心,我不给你们呀——”这老婆子是过五十大寿那天突然疯的。亲朋好友当时正在家里喝她的寿酒,她突然口吐白沫,仰身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说:“我闺女让李逵操啦!” 
  第二天,接到大锁他姑的来信,说是自己在大同搞了个对象,是采煤工人。 
  老婆子年轻时当过几天妓女,说起疯活离不开那个“操” 
  字,但奇怪的是,她每次说了疯话,过后都要可怕地得到应验。 
  赵大锁母亲死的那天,老婆子早上还是好好的,后来却突然犯了病。她脱光了衣服,裸着身子跑上街,又哭又喊:“我儿子没人操啦,要操我呀!” 
  儿子蹬三轮车送牛奶回来,一巴掌把老婆子打昏过去,拖回了家。 
  中午,清洁队来人报丧,儿媳在清扫街道时,被一辆肇事汽车撞死,光荣殉职。 
  赵大锁的父亲见到了媳妇的尸体。身上好好的,就是**被汽车的保险杠刮住了,内脏都戳烂了。 
  今天,疯老婆子又在咒谁呢? 
  赵大锁不爱上学,也知道自己学不出什么结果。清洁公司已经同意他顶母亲的缺,只要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报到了,现在,闹运动、闹红卫兵,该找谁去要毕业证呢? 
  走进校门,他发现学校里的气氛有些反常。许多陌生的红卫兵拿着皮带和棍棒把住了校门,只许进,不许出。 
  进校门的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脸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谁。 
  赵大锁有点儿怕,折转身想回家去,可是来不及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身一看,是田建国。他手里提着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的下半截被血染红了。 
  赵大锁连忙哈下腰,谦恭地向田建国送去笑脸,田建国抬起木棍,认真地看了看棍子上的血渍,又看了看赵大锁,也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记得,第一下打击来自脑后。那个抡皮带的人显然是个生手,皮带的铜扣没有击中头顶,却从后面翻过来,砸在脸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上眼皮豁开一道大口。 
  还没有到中午,赵大锁就全招了:爷爷是地主、奶奶当过妓女、爸爸赌过钱、自己考试作过弊、捡上钱没上缴,等等,等等。 
  “还有最严重的,你没讲。”田建国用木棍指着他的眼睛,“你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不想死,就早点儿说。” 
  “真的没有什么了,再有罪行,你们打死我。”赵大锁双手护着头,缩进墙角。 
  田建国的木棍没头没脸的落在他的身上。 
  十分钟以后,他熬不住,终于交待了自己的严重罪行:半年以前,姑姑带着三岁的小表妹从大同来北京。一天中午,他趁屋里没人,小表妹睡着了的机会,偷看了她的…… 
  下午,在操场上召开了批斗强奸幼女犯赵大锁的大会。 
  当着全校上千双眼睛,田建国把赵大锁一连摔了十几个跟头。 
  每当赵大锁的头被狠狠地磕在土台子上时,台下都传来一阵阵开心的哄笑声。 
  几天以前,当田建国在这里被赵大锁摔倒时,这些人也曾开心地哄笑过。 
  晚上,简单地吃了点儿面包和罐头以后,刘南征找到田建国,说:“那个女流氓是北城地区有名的圈子,从她身上能挖出不少人来,你把她带来,我亲自审,不信就撬不开她的嘴!” 
  女流氓被带进审讯室。这里以前是校团委的活动室,现在桌子和排椅等杂物被堆进两侧的墙角,中间空出很大的一块地方。 
  她现在就站在审讯室的中央。头顶上低悬的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你是什么出身?“刘南征开始了审问。他阴沉着脸,用手中的皮带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发出啪啪的响声。 
  “革命工人。”她大约有十六、七岁,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很黑,但五官眉眼都会说话,显得很成熟、很机灵。 
  “说说你的罪行,都和谁在一起……耍过流氓?”刘南征走到她的身边,逼视着她的眼睛。 
  “那可海了去啦,一天半宿也说不完!”女流氓翻了翻白眼,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刘南征的脸,“少说也有十万。” 
  “别耍贫嘴,说具体一点儿。和谁,在哪里?” 
  “怎么?想听着过瘾啊?告诉你吧,没什么听头,不如来点真格的。” 
  “你放老实点儿,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可以,来什么姐姐我都陪着你。” 
  刘南征无话可说了。他又退回桌子旁边,坐在桌子上,审视着那个在强光照射下满不在乎的女流氓,过了好久,他才狠狠地说:“那好吧,把衣服给我脱了!” 
  “全脱?” 
  “脱光!” 
  圈子赤条条地站在灯下,毫无遮掩的打算。她的脸上仍带着那嘲讽的、挑衅的笑。 
  审讯室里的男红卫兵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出去。刘南征也慌了,他低声骂了句脏话,脸孔涨得通红,把头扭向一边。 
  “你他妈的还要一点脸不要?穿上,快给我穿上!”他气急败坏地叫着,大步向室外走去。 
  “雏儿,老娘见过你们这号人,嘴上干净,底下流汤,哼,假圣人!”女流氓仍不示弱,冲着刘南征的背影大喊大叫,“有种的你别跑,来荤的来素的,老娘接着。来呀,色大胆小的窝囊废!” 
  刘南征脸色煞白,五官都变了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个大步跨上去,抓住女流氓的头发使劲地一抡。女流氓仰面载倒在地上。接着,皮带呼啸着落在她的身上。 
  第一下抽中了她的脸,第二下,目标是她的下部。 
  以后,一下比一下更准确,更凶狠。 
  她翻滚着躲避,但是,那个部位是永远也躲不开男人的攻击的。大腿内侧的肉翻了起来,两条腿上溅满了污血。 
  田建国和其他几个人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敢于或者愿意阻止这种野蛮地殴打的继续。 
  没有人注意到,在毗邻的教室里,另一场殴打也在继续着。 
  这里,挥舞皮带的是陈北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比刘南征冷静、沉着,更带有女人的自信和目的性,因而也更令人生畏。 
  皮带不紧不慢地、有节奏地落在赵大锁的身上。他静静地俯卧在地板上,不再挣扎扭动、不再哭喊告饶,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对任何一次击打都无动于衷了。 
  陈北疆也同样的平静,在她那张生动的、有着牙雕般光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但是,她的每一次抽击,都是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的。有时她拍击一下之后,稍微停顿片刻,看看皮带,再看看地上的那具人体,好像在品味着其中的哲理。 
  天快亮的时候,赵大锁翻了一下身,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扶着墙壁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要喝水,他说。语气非常安祥、平淡。 
  给他!陈北疆命令旁边的人说。语调沉着、坚定、自信。 
  一大饭盒冷水端来了。赵大锁捧起饭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他动作平稳,一滴水都没有洒落。水喝完了,饭盒从他手上无力地掉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背靠墙壁,先是闭着眼歇了一会儿,然后,他眼开眼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当他的目光落在陈北疆的身上时,定住了。很久很久,赵大锁一直在看着陈北疆,仿佛竭力要记住些什么。 
  最后,他喘了口粗气,笑了,嘴里吐出几个字:“我操你!” 
  说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咙里打了个很响的嗝,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板上。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喷出去很远。 
  他死了。 
  血溅到了陈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她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赵大锁的奶奶,那个从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后来是预言家的疯老婆子也死了。临咽气之前,她说:天上掉下两颗星,地上升起三颗星。他要给他自己报仇。 
  没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乱语,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后的这个预言竟没有带上那个污脏的字。 
  不过,没有脏话的预言,还是可怕地应验了。 
  6 
  青年湖中学红卫兵的打流氓活动进行得很不顺利。 
  本来,计划十分周密,动作也干净利落,全校各班有劣迹的小流氓在一夜之间悉数被擒。但是,单单地让周奉天跑了。 
  擒贼擒王,周奉天就是青年湖一带玩儿主的王。不仅如此,一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他救走了土匪以后,便取而代之,成了整个北城地区玩儿主们的“大哥”。 
  周奉天原来每天都到校,在校园的各处晃来晃去,见到红卫兵时还乐呵呵地打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手却伸到衣襟里面去。那里,藏着一把七九步枪的刺刀。这是一只虎!不能突然地将他至于死地,他反过来就会伤人。因此,打虎,要有勇士。 
  红卫兵们都很清楚,除陈成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对付这只虎了。 
  陈成是学校红卫共总部的作战部长,和周奉大是同班同学。他为人勇敢、仗义、公道,不仅在同学中有极高威信,就是玩儿主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即使是周奉天,对陈成也向来是能让则让能躲且躲,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同学三年,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现在,陈成能对周奉天下手吗? 
  那里夜里去抓周奉天,是陈成亲自带队去的。 
  他先派人把周家团团围住,然后自己提着一根垒球棒,一脚踢开了房门。 
  周奉天的父亲正襟危坐在屋内,似乎早知道陈成要来。 
  周奉天不在。 
  “你儿子呢”陈成怒冲冲问。 
  “走了,吃完晚饭以后,他收拾了点东西走的。”周奉天的母亲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进山去了,我也闹不清是个什么山。奉天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就回来。” 
  “为什么要进山去?找谁?” 
  “今儿个下午有个红卫兵来给他报信,说是夜里要来抓他,抓住就往死里打。奉天又不是傻子,能在家等死?你们来了,正好,我还得问你呢!奉天在外面胡闹,是应该教育,难道他就犯了死罪,非得打死?打死他,我们老俩口也不活了。” 
  “大妈,您别这样。周奉天回来以后,您告诉他,要打死他的,是陈成。” 
  “哪个兔崽子叫陈成,我去找他,让他先打死我!” 
  “大妈,陈成,就是我。” 
  第二天,陈成提审了顺子。在北城的玩儿主中,顺子是周奉天最要好的哥们儿。 
  “顺子,挨打没有?”陈成笑着问。平时,他常和顺子开玩笑,他喜欢这小伙子的机灵劲儿。 
  “还没有。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没事。” 
  “为什么?” 
  “没抓着奉天嘛。所以,陈大哥您要不打我,别人谁也不敢动我一指头。再说,陈大哥又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顺子油嘴滑舌地说。 
  “顺子,我不会打你的。不过,你得给我办一件事。”陈成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说:“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抓住周奉天吗?” 
  “听说,有人给他透了信儿,是红卫兵里的人,是吗?” 
  “是。我现在既要抓住周奉天,又不能依靠我们的红卫兵组织,顺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单练?”顺子惊愕地问,“陈大哥,你和奉天没冤没仇的,为什么非得和他过不去呢?” 
  “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有个周奉天在,红卫兵中就会出叛徒,就有人顾虑重重,连你这样的流氓都不敢动一指头,顺子,不是我和他过不去,是他和红卫兵过不去。” 
  “陈大哥,你让我办什么事?” 
  “找到周奉天,时间、地点由他选。” 
  7 
  在南城,边亚军也失踪了。 
  在他突然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小佛爷受打不过,把他给供出来了。指认他是行窃多年、独行独来的老手。 
  佛爷的供词经过辗转传递,一天以后才到了段兵的手里。 
  这一天的时间,对边亚军是极为宝贵的。 
  上午,他得到佛爷已招供的消息以后,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家里的东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和钱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处。 
  中午,他写了几封信并立刻投寄了。其中一封信,是寄往大山里的。 
  下午,他把安慧欣约进了樱桃沟。当他们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来以后,他哭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去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最后见你一面。慧欣,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也没有边亚军这个人……” 
  “去死?你怎么会有这么个怪念头?”安慧欣惊讶地看着已哭成个泪人的边亚军,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边亚军哭着点了点头。 
  “你家里到底是什么出身?资本家?出身不好也不要背包袱呀!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这是周总理说的。” 
  “不仅是资本家,而且是大富翁。我父亲解放以前是国民党中央银行的司库。” 
  他情绪平稳了一些,但还在哽咽不止。 
  “那也没必要去死呀!” 
  “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你出身高干,家庭和社会都绝不会允许你和我相爱的。失去你,我宁可死。”他号啕失声,用拳头用力地擂自己的额头,浑身都在颤抖。 
  在安慧欣的心目中,边亚军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子汉。现在,这条硬汉为了自己而哭得如此伤心、动情,甚至竟要去死! 
  安慧欣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走吧!最后能见你一面,我……知足了。”边亚军的嗓子哭哑了,泣不成声。 
  安慧欣不知所措地坐在石板上,没有动。边亚军突然单膝跪在安慧欣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有个请求,”他抬起头,腮边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让我吻你一下。行吗?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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