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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血色青春-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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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金梅笑得前仰后合、泪光盈盈。笑过了,她平静地注视着陈成,低声但却极严厉地对手下的助手们说:“如果打架,你们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动粗撒野,他是训练有素的专家,你们只是顽童。” 
  陈成几乎无地自容。 
  每到傍晚,这两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却常常避开旁人,推掉一切应酬,相伴倘徉在宁静的海滩上。 
  他们总是在海边待到很晚。有时,他们只是静静相对,默默无语;有时,他们会又说又笑,聊得兴高采烈。每逢这时,他们便毫无拘束,陈成甚至会忘形地伸手去揪扯申金梅的头发,仿佛回到少年时。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对恋人,或者曾经是一对恋人。人们只是知道,在这两个人之间,有着深深的情感和友谊,以及彼此间的绝对忠诚和信赖。 
  在机场送别时,陈成和那几位赳赳的“武士”热烈地握手、拥抱之后,走到申金梅的面前。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端详了好久,然后,他俯下身子,长时间地、深情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申金梅已泣不成声。 
  22 
  申金梅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曾多次直言不讳地说,她不喜欢王星敏这个人。而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 
  这个人,太冷静、太准确、太强硬,而且也长得太漂亮了,几乎是完美无瑕、尽善尽美的。她说。 
  这样的人,难道不好吗? 
  当然很好。好得令你只觉得这是一个理念的化身,或者是一个精心构筑的艺术珍品,光彩夺目却不能以心相托。 
  这是两个同龄的女孩子。那一年,他们都是19岁。 
  少女初长成,纯洁、真诚、善良却少尘世历练。然而,她们中的一个人却对别一个人做出了如此严苛、冷酷的评价,这是十分蹊跷的。 
  人们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仅仅用常规的嫉妒、争锋或相互诋毁的心理去解释似乎是不够的。在她们之间,应该有过更残酷、更利害性的因而绝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手。 
  在这场交易中,她们各获所需,各有所得,又各有深深的失落。 
  王星敏在以后写给笔者的许多封信件中,从来没有一次提及过申金梅的名字。她甚至把她从命运的轨迹中根本排除了。 
  她在竭力遮掩的究竟是什么?是深深的歉疚呢,还是难以释怀的嫌怨呢? 
  陈成说,她们两个人,一个是道德上的贞女,一个是把握命运的智者。 
  他的话是令人费解的。道德与命运,难道会发生冲突吗? 
  那天傍晚,在山村小学教书的王星敏见到了疲累不堪的陈成和申金梅。当时,她稍稍一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两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然而,从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寒光闪烁。 
  王星敏亲切地搂着申金梅的肩膊,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微笑着说:“你比我想象中的那个姑娘可爱,但远不如我想象的漂亮。” 
  “在你的想象中,曾出现过我吗?”申金梅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只是陈成的一个普通朋友。” 
  “是的,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为了她,陈成又一次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她远比你漂亮。不过,她已经死了。因为,她想自己消化痛苦而不拖累什么人。所以,王星敏,你不必再责怪她。” 
  “死了?”王星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必将使陈成陷入没顶的疯狂。” 
  “王星敏,我不喜欢你,”申金梅挣开王星敏的手,冷冷地说。 
  “申金梅,我恰好相反,我喜欢你。” 
  “不是虚伪的吗?” 
  “不,绝对真诚。” 
  王星敏又一次拉住了申金梅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陈成命不该绝,每当他陷入绝境时,总会有贵人相救。这一次,能够使他摆脱厄运的人,或许就是你了。 
  而且我有预感,在这以后,他将使自己的生命远离狂躁、轻践和罪恶,而走向责任、智慧和光明。“ 
  “用眼泪、规劝和爱情吗?” 
  王星敏突然抱住了申金梅,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神情显得愧疚而痛苦。她的嘴角紧张地颤抖着,过了很久,她才喃喃地说:“不,这一次,你要付出的是,牺牲!” 
  申金梅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王星敏的脸,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远方重叠起伏的山峦。夕阳把群山涂染成金黄色,像挤挤挨挨的浪头,浩浩荡荡地消散在天的边际处。南面的山脊上,一道残破的长城边墙逶迤西去,无言地诉说世事的苍凉。 
  王星敏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这时,一阵山风吹拂而来,漫漫山野发出了怪异、低沉的呜咽声,像数不清的汉子在悲泣。 
  陈成没有听清两个姑娘的谈话,他站得离他们稍远一些。但在此时,隐隐的,一股莫名的恐惧却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惶恐和窒息。他张开嘴,拼命吸进清冷的山风。 
  他定了定神,顺着申金梅的目光向极远处望去。雄浑的山野,苍灰的长空,阴暗的太阳,世界显得冷漠而又强横。人则是渺小、孱弱、可怜而又无助的。 
  陈成后来说,我从那时起才意识到,我远不是一个强者。 
  那顿晚饭极丰盛。除了热腾腾的玉米面饼子和小米稀粥以外,还有满满一锅炖山鸡、野兔肉。最诱人的是学生们采摘来的一个捆野山葱,碧绿、清香。 
  “有酒吗?我想喝酒。”申金梅说。 
  王星敏犹豫了一下,不过,她还是从里屋找出了一瓶白酒放在了炕桌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瓶中的酒液显得粘稠、混浊,上上下下飘沉着缕缕可疑的白色絮状物。 
  “这里是什么东西?”陈成拿起酒瓶,惊疑地问王星敏。 
  “酒胆。”王星敏沉静地说,“这本来是一瓶纯净的山泉水,置入酒胆,就变成了酒。你们记住,这是一种真正的酒,辛辣、刺激而又不失醇香。少饮,会使人亢奋、忘我;多饮,能够麻醉,产生幻觉或妄想,暂时地或永远地忘记一切人世间的烦忧和疾苦,获取宁静和满足。” 
  说完,她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下去。 
  申金梅也从瓶中倒出一点液体,先用舌尖舔了舔,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喝完,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平静地笑了:“这不是酒,而是一种毒品。常饮,会夺人意志、毁人情操,产生极强的依赖性,王星敏,你常喝这种饮品吗?” 
  王星敏摇了摇头,笑着说:“据我的考证,这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秘制麻醉品,大约取材于毒虫、秽草或其他更阴晦的物质。我只承认它是酒而非毒品,因为它是山民们生活中的必需物。无休止的艰辛劳作和极其微薄的收获,他们在这种无望的生活中要想获得心灵的安妥和平衡,就必须麻醉自己。” 
  申金梅反唇相讥:“这样挺好,从此,他们就可以安贫乐道,世代都做恭顺良民了。” 
  “不得已而为之。”王星敏仍是笑吟吟的,“这就如同你的飞檐走壁盗取图书,陈成的瞪眼挺胸挥刀伤人,无非是一种解脱苦闷的方式而已。偶一为之,未尝不可。”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望着如豆的灯火出神。 
  橙红色的灯光映射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使他们显得格外成熟和美丽。他们的眼睛晶莹、清亮,但是在眼神的深处,却透射出深深的迷惘和感伤。 
  夜深以后,他们开始喝“酒”。酒液灼辣、辛涩、微麻,但入口后舌唇问会回荡起一股淡淡的苦香,清雅、绵长、隽永,令人荡气回肠、余味无穷。 
  喝下了第三杯以后,从心底深处渐渐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潜流,潜流缓缓推进,涤荡着肢体、神经和心间的阴霾、积垢,使他们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愉悦。一切过去的都被宽容和理解,一切未来的都变得清晰、光明和善良,而现实的生活竟变得这般美好,全部身心都充斥着对它的渴望和感激之情。 
  两个女孩子泪流满面,涕泣不已。 
  陈成把瓶中的最后一滴酒液喝干以后,对着孤灯,默默地静思着。不知不觉地,他笑了,笑得甜蜜而幸福。随后,他大步冲出了小屋,跳跃着攀上屋后的山崖,扑身俯卧在冰凉的山石上。 
  他要拥抱和亲吻他挚爱的生活和大地。 
  第二天,陈成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山野间一片金光灿烂的辉煌。 
  他发现自己睡卧在山崖下的一个农家的柴草棚里,身下的干茅草被他拱出了一个窝,热烘烘的,身上是一条花毛毯。 
  小学校里静悄悄的。几个衣衫褴褛但手脸洗得挺干净的山里孩子胆怯地站在院子里,恋恋不舍地望着曾经是他们的教室的小石屋。 
  屋里,只有王星敏一个人,她正在有条不紊地捆扎着自己的行李。她似乎一夜未睡,又像是刚刚哭过,眼圈黑黑的。 
  申金梅没有在屋里,她的书包也不见了。 
  “申金梅去哪儿了?”陈成惊愕地问。 
  “走了。” 
  “你要去哪儿?” 
  “也走。” 
  “为什么?” 
  王星敏转过身,两只秀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成,良久,她才轻声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今后的事业和命运;申金梅,是为了你,为你的平安回归而铺平道路。” 
  说这番话时,她的神色淡漠、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表情。但是她的声音却干涩、喑哑,微微颤抖。 
  “那么,我也回去。”陈成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别人为我铺路。” 
  “你可以回去,不过,这样你的结局就是确定的了。” 
  “无非是清偿旧债,接受严惩。但是在这之前,另外一些人也将受到惩罚。我可以死,他们也必须死。” 
  “不仅如此。陈成,你的结局将是最后转机的丧失和整整一生的痛悔。陈成,那样,你的余生将仅剩下仇恨、追忆和无休止地剥夺自己。” 
  王星敏轻轻地靠在陈成的肩上,抓起了他的手,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无声地哭了。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陈成的掌心里,也浸软了他的心。 
  王星敏说:“我知道,这个社会有许多的不公正。但是,一个人不能在对抗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在任何意义上,个人的碰撞都等同于战斗前的自伤行为,用自己的手割破自己的头,狰狞掩饰了卑怯,鲜血刷染了耻辱。” 
  “只是因为对抗方式的野蛮卑劣吗?” 
  “不,因为它有负生命。” 
  “生命?” 
  “是的,生命的本义不是抗争,而是建树。”王星敏看着陈成。幽幽地说,“陈成,你的一生,会是有所建树的吗?” 
  据笔者反复查证,陈成在王星敏的陪伴下,于1969年1月8日从北京启程去山西雁北地区插队落户,在这之前的一天,学校方面最终为他办妥了一切必备手续。 
  他是“千干净净”地离开北京的,旧债已被注销,罪恶、鲜血甚至人命,都已不复存在了。输定了的棋局被一把搅散,重新列阵,再度拼搏、厮杀。 
  陈成常常说,人生如棋局。的确,一个能够及时抓住转机的人,可以有效地清除自己的历史。 
  然而,这个转机的实现竟会如此轻而易举,这是令人真正感到蹊跷的。1月8日,距北京站广场血案的发生整整十天。在这十天里,陈成究竟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呢?王星敏和申金梅,她们又在哪里? 
  据陈成自己说,他仅在小山村里住了三天。在第四天深夜,他回到了北京城。两个小时以后,他就被捕了。 
  他没敢回自己的家,而是悄悄潜进西直门外一个北城小玩主的家。这里原是护城河沿的一块弃地,被用作铁路部门的储木场高高低低地垛了一些淋了沥青的枕木条子。玩主的父亲是这个储木场的看守,自己盖了两间土屋。一家人都住在这里。没有邻舍就是没有告密者,按说,这是一个极安全的落脚点。 
  轻轻敲开屋门以后,甚至连灯都没敢开,摸着黑地洗了脚,倒头就睡在那一家人合睡的大木炕上。 
  陈成说,走了一整天的山路,精疲力竭,我几乎是一躺下就睡死过去了。但是,也仅仅是睡着了几秒钟,突然打了个冷颤,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内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浑身冷汗淋漓,心慌得咚咚急跳。 
  我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落脚,是犯了一个极危险的错误。 
  我立即就跑下地,快速向屋门走去。 
  但是,晚了。屋外,暗夜中,两百多名手持刀械棍棒的治安队员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储木场那道刺铁围栏,黑压压地挤成一团,从四面向这两问小屋围拢了过来。我知道,现在,无论是打还是跑,都已经晚了。 
  陈成说:很显然,我被人出卖了。我曾经把自己的这处匿居地点告诉过两个人,至少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出卖了我,这两个人是:申金梅和王星敏。 
  我在公安分局的看守所里一共被拘押了15天。刚进去的时候,昼提夜审,严词逼供,定的调子就是把我问成死罪。我是铁嘴钢牙,装傻充愣,对着拍桌子。几天下来,仅落实了几起打架的事,但是既没有动用凶器,又没有造成伤害性后果,远算不上是什么罪行。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罪行材料。北城的一个圈子在交待自己的问题时也揭发了我。她一口咬定曾单独和我在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地点在圆恩寺电影院,片名是《鸡毛信》。 
  这件事无论真假,都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办案的军代表却对这则揭发材料极感兴趣。他认定“鸡毛” 
  这两个字大有深意,连续两天两夜对我进行突审,立逼我交待出看电影的全过程及一切细节。电影院里黑咕隆咚的,你们单男独女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手脚就那么老实? 
  军代表坚信我猥亵了那个女孩子。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和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一起看过电影;而且,我至于到电影院去干那种鸡零狗碎的一下贱事吗?看上了谁,愿意的,上床就是了。 
  不过,权衡再三,我还是咬着牙认下了这桩烂事。北城玩主的头号首领,总得有点儿什么罪恶。 
  我说,我和她看过影,也做了些小动作,解了她的腰带,手也伸进去了。 
  就这么简单吗?军代表兴奋得浑身哆嗦,瞪着一双牛眼深刨狠挖: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你说说鸡毛的事。 
  我只得顺坡往下胡说了。我说,后来,我拔了她的,两根毛。 
  我当时差点哭出来。 
  军代表对那天的审讯结果相当满意。虽然他再追问到诸如女方是否有疼痛是否挣扎、扭动、呻唤等更细节的问题时,我坚决不再合作,他还是极慷慨地赠送给我两个窝头。但是第二天再审时,他又瞪起了牛眼,气哼哼地说:“你利用了我的信任,欺骗了我。女人的毛是鸡毛吗?” 
  我红头涨脸了好一阵子,狠狠心,彻底把自己卖了。 
  我承认了,那个女流氓也对我做了同样的动作。 
  此后,我再也没有被提审。自我作践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知道,我的盘子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在一次打牢饭时,有人指给我看了那个圈子,一个脏兮兮的、神情猥琐的女孩子,一望可知还没有破过身。我后来指派人给她送过窝头,但她没有吃到,被同号的那些壮硕的女贼给抢了。不久以后,她被判处十年徒刑,主要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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