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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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浅及深全凭手内斟酌
看着取仁的长衫黑礼帽,看着他胸前斜襟上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着他忙活时双手同拨两张算盘子,人都说孙老者家这老二是经商的料、发家的手……
然而,在染坊的具体经营上,他却和父亲发生了冲突!
按州川的习俗,染坊的下脚水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舀的。这主要是给一些染不起布的穷人行方便,他们把染坊用过的废水舀回去浸泡生布,再用塘泥捂上半天,到州河边用清水一淘,晒干就是月白色,月白布做被单缝衣裳也能将就。老大承礼管事那阵,也遵习俗和上下州川的染布匠一样下脚水任人舀。老二取仁掌管染坊后,却一盆废水要收俩麻钱儿!这在苦胆湾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时招来许多骂声。而牛闲蛋马皮干偏不吃这一套,说是我们的娃娃不得上村塾读书这习俗我们遵从十几年了,你染坊也得照着习俗下脚水任人舀!就一人提了木桶一人端了瓦盆径自去大木筲里舀那用过的染浆水。取仁果然没给面子,俩相公娃还恶恶地扔了木桶摔了瓦盆。取仁一手扶着洋楼头发,一手指着墙上的布榜,口吐金言一句话:“六亲同仁!”
牛闲蛋马皮干就骂骂咧咧来找孙老者。孙老者正在大堰上丈量土方,俩人经长偈短地一说,满大堰上出工的人就议论纷纷,闹得孙老者一时下不了台,回来就正式给孙取仁下话:“遵从习俗!”
取仁也摊了牌,说:“要遵从习俗我就带上相公娃到县城东关租房开店呀!”他有他的道理,“开染坊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做生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扩大利润,我虽不把相公娃的微笑吆喝也计入成本,但这乌叶子橡碗子是花钱收购来的,不是谁施舍给的。一盆下脚水收俩麻钱就能染八尺粗布,就能做一条男人裤子,这本身就有对贫寒人家的诸多优惠在里边。这牛闲蛋马皮干虽说我叫他们叔哩,可他们来我染坊不打招呼不看规矩伸胳膊就舀,我这里又不是庙里施舍饭哩!”孙老者闻听此言也觉得是个道理,但总得给这俩人把脸面拾起来,就叫老二派俩相公娃去给牛闲蛋马皮干磕个头认个不是,赔了打坏的家具。取仁的意见是:家具可以赔,但这头不能磕,要按章程办事,俩相公娃还要给以奖励!
染房里(8)
孙老者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翅膀根子硬了。他尴尴尬尬地在村巷里走过,见人就双手抱拳,脸上硬硬地笑,嘴上干咳咳,脚上却不由得快步离开。他硬着头皮也要面见牛闲蛋和马皮干,他要向这俩人说句道歉话。
初冬农闲了,家家纺车转、织机响,老粗布摊在土炕上,婆娘拿尺子横量竖量,看是给老的纳棉袄呀,还是给小的缝棉裤呀,看是贴被里呀,还是补裤裆呀。可任你派啥用场,再寒的家儿总得把生布染一染。以前没舀上染坊下脚水的人家就上南沟挖蓝土,化了蓝土水染布,干了是银灰色,老连长的兵叫灰皮兵就是因为军装是蓝土染的。而东秦岭地区上下州川,人经几辈辈都是用树叶子染布。所谓的染坊,主要设备是两口径面三尺的大撑锅、几口深及半人的老木筲。所谓的染布,是染匠先将乌叶子、橡碗子、石榴皮、核桃皮,放入大撑锅里熬四个时辰成紫红浆水,滤出浆水盛入木筲,再在大撑锅注水熬第二遍。染布时先将白粗布泡入第二遍浆水两个时辰,晾干,成月白色。接着用黑矾水揉一遍,晾干,成绿色。第三道工序是将染成绿色的布浸入头遍叶子水,再烧锅煮沸,泡一夜,次日早捞出,晾干,成黑色,但这黑色易褪。第四道是定色,把这黑布拿到池塘里,糊上污泥揉匀,捂四个时辰,再用清水摆净,再晾成预干子,第二次搭污泥揉匀,如此反复七八遍,前后要两天时间,最后晒干成纯黑色,其色久洗而不褪。也有染坊用贝子黑矾熬水染成三分的浅黑布,虽说工钱便宜,但这布做起针钱活来过线是涩的,费工又费线。
牛闲蛋马皮干进县出庭去了,孙老者给这两家“屋里人”留了话。“屋里人”给他说这两人进县好几趟了,这回他范长庚肯定要折财丢面子。孙老者只说为高等小学争金陵寺庙产而告状的事,才让陈八卦去向老连长探探路,闲了大家再坐一块儿谋划谋划,没想牛闲蛋马皮干劲头这么大自个儿到上头去纠缠,更没想案子这么快就开了庭。他就快步走到五圣师庙向南华子详细询问,见南华子正在教小学生“写仿”,就转弯抹角来到拘拘狭狭的唐先生宿舍。唐先生人不在,屋里森森地冷。他袖起手,仰头辨认这庙墙上斑驳的壁画。一幅童子指路,一幅麻姑献寿,八仙过海只是半幅,另一半被纸墙隔断隐到那边的教室里去了,那边的教室里传来吱吱哇哇的背书声。
这是一间寒碜的教师宿舍,一袭薄被铺在床上,几册老书摊在供桌上。墙角一张矮几,几上用庙里的还愿红绸覆着一物。孙老者轻轻一揭红绸,咝儿一声传出妙音。孙老者认出,这是一张七弦古琴。适在此时,这位年薪只有五斗小麦八斗蕃麦的唐文诗先生回来了。
不及寒暄,唐先生就说起告状的事来。他说,老连长的话是:“利用庙产办学是好事,新任副县长吴玉堂是咱放的,他不敢胡判。”范长庚的答辩是:“有匾为证,金陵寺庙产乃明太祖朱元璋御赐,这不是私人财产,谁也无权动用。”牛闲蛋马皮干的辩辞是:“办高等小学是开展民众教育,是为提高地方文化,为社会培养人才,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就降旨用各地书院改办新学,当时知州尹昌龄倡议各大寺院捐献庙产办学,如今五圣师庙里的初等小学就是当时办起来的。现如今时势发展,初等小学上满的娃娃要到上州川去进高等小学,走几十里山路很是不便,而庞大宽阔的金陵寺庙院有许多空地闲房,又有无数的香田租课,这些财产都由地方民众香客的供献积累而成。如今各地都发展教育,金陵寺理应捐出部分资产支持地方,然而当家主持范长庚却以封建帝王为盾牌阻挡教育,愚昧民智。如今辛亥革命都十几年了,全中华都民国共和了,御赐庙产应该还给地方兴办公益,该寺年租课成百石粮食都是民众的血汗,应该收归公用。苦胆湾五姓三百五十七户人家一千七百八十五口人民,请求青天县老爷扶助教育,支持办学,判令被告服从民众,交出庙产……”吴玉堂的审辞是:“双方说的都有理,校要建,庙要办,本官都支持。但天大地大教育后代的事情最大,最好的办法是你们原被告双方协商,在给金陵寺保留一定的房地田产之后,合作办好高等小学。”然而当庭协议无果。吴县长说:“那就择日宣判吧。”
孙老者往染坊走去,心里三分悚惶,七分舒畅。悚惶的是得罪了范长庚会不会埋下什么不测,舒畅的是在金陵寺建立高等小学有指望了。陈八卦去碾子凹收法了,他就想先和儿子取仁商量,能不能在外联络些文化人聘作教师,能不能请名人和官员给将来的高等小学题牌写匾,能不能把初级小学规模扩大,如何解决远路学生的住校食宿……
可他刚走到大椿树下,高卷家的儿子雨生急慌慌跑来,连呼:“大事不好了,取仁二哥叫人杀了!”
孙老者立时如五雷轰顶,两只黑蜂也在他头顶盘旋。他仰看如斗的葫芦豹窝,心下竟一时有了镇定。他抚着雨生的头,和和缓缓地说:“我娃不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十六岁的雨生也是个小逛山,四乡八镇的花红柳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我到王山底耍去来,看见北山红枪会的人绑了一个人朝河滩里推。红枪会五个人都拿着刀,我问一个拾粪的老汉是杀谁哩,老汉说逮住了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我从河堤后边溜过去一看,好天爷哩,这是我二哥取仁啊!”
染房里(9)
孙老者赶紧叫来染坊的相公娃追问取仁行踪,果然是到王山底收账去了!孙老者无力地靠在大椿树上,任凭一团黑蜂在他头上嗡嗡。雨生跑到北洼里叫回来挖地的老三和海鱼儿,孙老者交代说:“卸一块门板,卷一张炕席,给你二哥收尸去。雨生你引路。”
碾子凹的石头梁上有一棵盘龙千枝柏,陈八卦定期到那树下做咒收法。这一日他做完法事,坐兜子顺王山沟下来,见一沟两岸古藤老林如染,小桥流水隐映山村人家,就一时胸中涌出诗意,想起几句唐诗却遗头忘尾不能成诵,就下了兜子信步而行,见一潭清水倒映了蓝天白云,就由不得下了几级台阶来到沟底。正欲蹲下涤手,却见小潭那边有个可人的小妇人在低头浣衣,露出的小臂白嫩如藕,在她伏身搓洗的动作中,松垂的领口里丰胸硕乳隐约可见。陈八卦一时来了兴致,就搭讪着寻出一句话:“敢问妇人芳龄有几?”妇人不语,瞟他一眼又低头洗衣。陈八卦淋淋地洗了两把手,甩着手腕儿,忍不住又寻一话头:“敢问妇人这条沟有多深?”妇人操起棒槌一边捣衣,一边翻了一下眉眼说:“深着呢!”听那细音儿如鹦哥啼叫,陈八卦更来兴致,接口又问:“有几里深哟?”妇人把一件粉红大裤衩在水皮子上一摆,又一摆,用清亮的嗓音说:“你进去了,十个月后才得出来!”
陈八卦脸上一热,一时接不上话就干笑两声,心想这妇人虽出言巧骂,却也不失可爱,就一边用衣襟擦着手一边吟出四句偈口:“有木就有桥,无木变为乔。去掉桥中木,加女就成娇。”吟罢正要惬意着离去,却听那妇人在捣衣声中也细声吟哦:“有米就有粮,无米也为良。去掉粮中米,加女变为娘。”陈八卦一脚踏在台阶上,一脚踏在台阶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难堪着,转眼却见山崖上镌刻着“老爷坡”三个大字,心下一时生出明白。常言说“来到老爷坡,秀才比牛多”,他始知自己停脚洗手,来的不是地方噢!遂唤过兜夫不再步行,就在兜夫斜了竹竿请他起身之时,陈八卦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吹一口气看那叶子从手心里飘出,方晃儿晃儿地上了路。
只可怜了清水潭边的小妇人。那件粉红的大裤衩顺清潭的入水口朝上游漂去,她提着棒槌追了几步,惊奇天下竟有逆水漂物的怪事……
出了山口,陈八卦在兜子上手掐铜壶正自在着,却见几位红枪会的人正在河滩上行刑。兜夫张光眼尖,锐声惊问:“绑的人怎么是取仁?”陈八卦定眼一瞧,果然不得了!就在兜子上喊:“刀下留人!”张光李耀一阵小跑赶到,把兜子横在刀手面前。
取仁正被反绑双臂跪在河滩,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嘴上被勒了一截裹脚布。他面前的出血坑已经挖好,一个刀手正用火镰背哗儿哗儿地蹭着鬼头刀的白刃。陈八卦就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兜子,伸出手中的红铜茶壶架住刀头,肃然厉言:“这人我保了。”
领头的是一个白脸娃娃,见是陈八卦就抱拳行礼,一边说:“唉呀是活神仙下凡啦,我爷还说叫您啥时候了上去踏坟地哩!”
陈八卦用红铜茶壶当地碰一下那鬼头刀,平声说:“这人我保了。”白脸娃娃惊讶得龇出牙来,问:“你认识这人?他可是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啊!”
陈八卦严肃着脸说:“娃,你认错人了。”
取仁听见陈八卦的声音,勒着的嘴哇哇乱叫。有人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白脸娃娃嚓一声扯开取仁的衣领,对陈八卦说:“叔,你看这,细布长衫子,里头的洋布衬衫上缀着骨头扣子,这不是一般的土匪!”
陈八卦无声地笑了。他用手中的红铜茶壶碰一下白脸娃娃,说:“我给你娃说哩,这是孙老者家的老二,一直在洛南县景村坐铺子,大名孙取仁,是正经的生意人,也是有文化的人,前不久辞了那边的生意回来开染坊。人是故乡人,在外时间久了,彼此都生疏,算起来这还是我世侄哩。娃你差一点就把烂子捅下了。”说着茶壶嘴儿一挑,取仁眼上的蒙布掉了。张光李耀赶紧解绑松绳,扶取仁起来。取仁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猛然一个耳巴子扇了过去。陈八卦曲肘用肩膀一扛,白脸娃娃向后一趔,取仁没有打上。
白脸娃娃的人就朝前扑,陈八卦两臂一张,架开双方,下颌左边一挑右边一挑,说:“到此为止,各自都回去吧。”
白脸娃娃的人气儿还不顺,一个个横眉竖眼的不走。陈八卦问:“是谁点的捻子说我这侄儿是曹鸡眼的军师?”白脸娃娃一脸的难看,拿鬼头刀的转身离去,又回头说:“反正是你州川人说的,说他是从洛南过来的也没说错!”
正在这时,下河里跑上来三个人,卷着席筒,抬着门板,三人头上都缠着白孝布。陈八卦见是孙家来人,一时颇为惊异。老三扑过来,兄弟俩抱在一起哭成一个疙瘩。海鱼儿见有陈八卦在此,就身子一蹲掂起一块石头要朝已经趔开的白脸娃娃砸去,张光李耀横身子挡了。老三抽泣着对陈八卦说:“我大叫来抬我哥的尸首哩!”
陈八卦把茶壶里的残水慢慢地浇到脚下的出血坑里,又用脚尖踢沙子埋了,说:“不说啦不说啦,回吧。”就先自上了兜子,晃儿晃儿地顺河而去。
取仁回到苦胆湾,一家人自是欢喜。海鱼儿却十分愤慨,他说:“咱家里就得出一个背枪的,要不随便叫人这么糟踏,全村的人都脸上无光。咱老掌柜的名望那么高,这一口气我先咽不下。”老三说:“福吉叔晚到一步,二哥就没命了!红枪会的人这么张狂,得叫他们下来磕个头。”海鱼儿说:“要叫我看,向老连长借一排灰皮,去把那几个生皮二瓤子好好刮搓一顿!”
染房里(10)
取仁沮丧着脸,胸中怒不可遏。他说:“都是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旗号,其实是一帮子土匪,杀人是一眨眼间的事。这样的世道怎么做生意?咱州川怎么就没有一支自卫的武装?”
孙老者的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他给儿子们说:“咱这里的村社行政,实行的是里甲制度,里公所除催粮派款外,专设的麻子巡管就负责通报匪情,今年又设了警察所,但你指望这些人搞治安是靠屁吹灯哩!”
父兄们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场院子。他还没下兜子,就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金陵寺的案子判了!”下了兜子,他一边朝堂屋走,一边说,“判决书上说,金陵寺划出四十间僧房以筹办高等小学。香田只给寺上留五十亩,其余田亩之租课全归学校。金陵寺围墙以外的寺树七棵梧桐三棵大松两株老杨判归学校以作所需之木料……”
堂屋里,陈八卦在老圈椅上坐定,高卷摔摔打打地在他面前放了一碟油泼蒜泥两个蒸馍。陈八卦没拿正眼看她,她却在门外一边甩着围裙一边朝门里说:“今儿是看你救取仁有功,要不只给你吃生辣子。”陈八卦笑了一下,没接女人的话茬。他说范长庚输了官司,出外云游去了,金陵寺只留俩小和尚早课晚诵。四十间僧房划归学校,所居僧人纷纷入其他寺庙挂单去了。
孙老者默头吸着他的水烟袋,火媒子噗儿一吹,烟壶里一阵呼噜,烟哨子一吐,黄豆大一颗烟灰滚到地上。陈八卦吃着蒸馍蘸蒜,喝着红铜壶里的茶水,一口馍一句话地说着:“这下子地方有了,房子有了,还有,下州川二里七乡送来五百两银子,说他们的子弟也在这儿上高等小学呀。”
取仁、镢头老三、海鱼儿,还有高卷,她一手拉着儿子雨生,一手扶着十八娃,大家围坐在堂屋里,听孙老者咋说,陈八卦咋说。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