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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山匪-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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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皮干仍然摇头,他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忧伤地说:“孙校长一死,我是真正地害怕了。我也打过人,得罪过人,我逃活命呀,我下河老家一个亲戚在西安东羊市开豆腐庄,我去给人家当小工呀。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儿圆!当年着,在下河老家不就是混不住才移居到州川的嘛!我给你说,树挪死哩,人挪活哩,我看你也走吧。苦胆湾这地方住不成,名字先没叫好,苦胆湾苦胆湾人住到苦胆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牛闲蛋问:“那你是真的要走了?” 
  马皮干有些躁,反问:“都是下河人,我啥时候哄过你?”看牛闲蛋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帮子上,马皮干又说:“在苦胆湾,咱这外乡人多少年里没权参与村事,我这人就爱说些风凉话儿,人就说我爱皮干。你是老好人不得罪谁,却也忍不住发一些痒儿虼蚤的议论,人听着不舒服却说不上啥,就把你叫闲蛋。皮干呀罢,闲蛋呀罢,咱任人辱没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头了。我是不想再忍了。”马皮干一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烟锅头烙死一只蚂蚁。 
  牛闲蛋眉头锁个疙瘩,忧忧愁愁地说:“搬家动口的没那么简单,好不容易娃有了学上,咱又给学校担了那么大的责任!再一说,这地咋办?房咋办?”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容易不容易。” 
  马皮干脖子一扯,硬声子说:“有啥不容易的?人家西安省的娃就不上学了?地还不好办?卖了就是盘缠。房子嘛,能卖也是现洋,卖不了就先搁着也算留个后路!” 
  见马皮干主意已定,牛闲蛋就说:“那你先去把脚站住,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你。”看马皮干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嘴唇歪歪着吸烟,牛闲蛋又说:“求到你门下了你就不吭声了。” 
  马皮干吸一口烟吐一股子口水,他用弱弱的声音说:“其实啊,我也只是一个想法。”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他对护校队的事越来越消极,常常是三天五天不见人影,他家的地里,也是草比庄稼高。到了六月头上,马皮干是彻底不干了,他把枪给高二石一缴,说腿上害了关节疼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高二石另寻人主持护校队。高二石接了他的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病,就宣布把护校队合并到民团里了。 
  坡上谷梢见天天变黄,树上柿子秋风里退去青色。苦胆湾的人家,巴望着平平安安把秋收回来,缯扫把呀,补簸箕呀,修枷呀,安碌碡呀,可是,马家人没有动静。牛闲蛋跑去看,房门上已挂了锁。锁鼻儿并未按住,牛闲蛋开门进屋,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气、霉气、闷气。看炕上铺盖柜里衣物已无一件,粮食五谷已无一粒,马皮干的家成了一座空宅,牛闲蛋才知道马皮干的悄然出走确是经过周密谋划的。 
  马皮干住的是独庄子,不与村巷相连,人们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啥时候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到西安省东羊市卖豆腐吗?牛闲蛋一时心下慌慌,仿佛这一桩怪事与他有着什么关联,思前想后,就不得不把马皮干说给他的前后经过报告了新任民团团长高二石,报告了孙老者。 
  高二石听到这事突觉脊背发冷,仿佛有啥事情就要发生,他急忙召集民团骨干部置防范事宜,之后又到孙老者处请示主意。 
  孙老者的大孙子金虎很宁静地在泥坯上写字,爷爷的秃笔在他手里提按绞转一本正经,粗瓷碗破了一个豁口,里边的泥水水黄如金耀。孙老者坐在一旁修理他的水火棍,他给炸裂的端头拧上铅丝,又给折裂的中部缝上牛皮。牛皮是热煮的,连毛裹了又勒紧,锥子一点一个小孔,牛筋就在一排小孔里穿来拉去,密密的针角里就缝进了他对一种秩序的向往……   
  小跨院(2)   
  高二石一眼一眼看着他,直到把活做完,才怯怯地叫一声:“爷!” 
  爷抬起混浊的泪眼,他哭了,又笑了,说一声:“是我娃呀!”就一边“二石二石”地叫着,一边要去端了座椅。二石按了他,说:“爷呀,你看今秋里咱村还会有啥事吗?”孙老者说:“马家人走了,是他知道谁要屠村?就独家去逃命?还是他犯了啥事,怕人收拾他?东羊市肯定找不到他,卖豆腐也是幌子!” 
  高二石说:“他腰插双枪着那么张狂,却突然就胆小如鼠了,这中间好像有啥蹊跷?”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院子,只听饶在染坊那边高声叫着“福吉叔”,忍就赶紧到上房里冲茶备水。高二石正要出门迎接,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 
  忍端来老圈椅,陈八卦袍襟子一撩就仰在上面。他摇手推谢了茶水,又答复说蒸馍蘸蒜才用过,就手一刨叫高二石蹲下,看金虎把一个笔画落定,才说:“老连长刚从商南县的富水关回来,河南的仗不打了,西安省里出了变局。老蒋授意,各路陕军联合成立‘陕西讨逆军’,共同对付冯大人。冯委任的省主席宋哲元东逃,老蒋就任命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适此之时,老北洋的吴佩孚在甘肃拥兵独立,并有十八军阀联名通电拥吴主政半壁中华,吴就发令要阎锡山、刘镇华、杨森、田颂尧、邓锡侯联合攻陕。当此情势之下,老蒋电令杨虎城出兵平乱,杨的十七师孙蔚如部入甘讨伐。如今的西安省,是杨虎城得势主陕,咱的老连长就想着要赶紧改换门庭哩。他出征回来,顾不得浑身乏透,就派了两参议矮胖子土包子上省活动。他说东秦岭这一片的治安还是要由各民团经管,不过他承诺,待腾出了手,孙校长一案他是要过问到底的,什么人敢在他的鼻子底下耍刀子,问是不是那个瞎锤子固士珍?” 
  高二石说:“固士珍投了唐靖儿当了副司令,一直驻守在漫川关,他的人马一出动就是闹大事的。再说竹林关有老连长的人马挡着,他插了翅也飞不过来。就是他派了暗探过来,咱这地方,也容不得生人露脸。那一阵儿,咱们民团控制着下州川,马皮干的护校队也是铁桶一般箍着学校———” 
  孙老者说:“学校的事最为要紧,我的想法哩,先召全体校董开个会,正式聘任唐文诗为校长。天下再乱,不能乱了学校,村里再穷,不能穷了娃们。眼看要收秋了,民团的人分成几拨轮换值勤,二石你要提早安排,今夏里没伏旱,坡上庄稼长得好,还得派人看野猪打獾子———” 
  正说着,村里锣声大作,就有人猛声子高喊:“救火了!救火了!”孙老者赶忙拄了水火棍就要起来,高二石说一声“你老甭动”就飞身而去。忍跑上来扶住大大,说是马家的独庄子起了火,不会窜连到村里,叫大大不要着急。陈八卦坐着没动,脸上声色依旧,他说:“房子着火,咱这地方古来叫‘蹩水’,房子无缘无故‘蹩水’是孽过出花。一片表灰就能引燃一座房子,灶眼里逃出一只热老鼠也能点着屋檩。你把房椽架起来用蕃麦秆烧烧,不容易烧着的!现在世事越变越瞎,我的周易八卦也不如以前灵验,你记着那年腊娥为插秧的事挨李财东的打吗?” 
  孙老者惦记着救火的事,哪里听得进陈八卦的东拉西扯,就随口“嗯嗯”着答应。这陈八卦更是兴致大发,嗡嗡隆隆地说着他的人五人六:“你李财东那么大的家业,却在人家孤儿寡母的地畔子上做手脚,还动手打人。我刚好路过,腊娥满脸是血滚在泥潭里哭,狗欠欠救不了她妈就拿块石头砸自己的头,我悄悄蹲在地沿子上看热闹。李财东的稻田是十七亩一片子,秧子刚刚换过苗,紧挨着的是腊娥家窄窄一绺儿四分地,水刚刚漫上,秧子还没有插。堰渠那边的一排柳树下,财东家五个儿子十几个伙计在阴凉下吆五喝六着吃送饭。我没吭声,也没管气死气活的腊娥,捋了几把柳叶子丢到李财东的稻田里就起身走了。李财东家的人吃过饭,见他家的水田里密麻麻游着一长的白条鱼,就连忙叫伙计下去抓鱼,一时间,过路的、下地的、附近村里的,人都跑到十七亩水田里抓鱼。那弟兄五个就动了武,一时间打得天昏地暗,李财东就叫来麻子巡管。巡管要看物证,鱼篓子草笼子收集到一起,揭开苫草一看,哪里有什么一长的白条鱼,全是些柳叶子,五兄弟去看自家捞的鱼,同样是柳叶子,麻子巡管就把李家人训斥一顿骑骡子而去。最热闹的是,十七亩的秧苗全被踩在泥里,李财东一家号啕大哭,说是白日里见了鬼了,就有人指点了说是那天我在地沿子上蹲着,李财东就携了重礼前来拜我,说是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我,叫我以后多宽待着。我说你怎么也和我沾不上干系,你们打架我看看热闹也不行吗?最要的一条是你欺负弱小自行不义,这是老天捉弄你哩,你赶紧到土地庙烧香去,土地爷是管土地的,你在土地上不公道爷能饶了你吗……” 
  孙老者操心着救火的事,哪有心思听他的古经,就不时地挣着要起来,要出去。陈八卦看金虎还在宁心写字,就高声说:“你看你还不如一个娃。你安安宁宁坐着,听我给你说古经。你心里不要急不要乱,你一急一乱满村人就发心慌。你稳稳儿坐着,有高二石在那儿引人救火你就放心,这娃做事稳哩!你去了端不了一盆水也搬不动一件家具,还乱了村人的主心骨,你安安儿坐着就把火救了。你听着,我再给你说我一根银针钉日头的事……”   
  小跨院(3)   
  孙老者举手拦住他的话头,气儿吭儿地说:“你的五马长枪我听得多了,我这会儿不想听。村里的七事八事叫人烦忧,你眼宽耳长,也给受难场的家儿想想办法。你看狗欠欠这野女子,跟上瞎锤子一跑腊娥就说全当她死了,谁知后来她投了共产党,听说黑天半夜地在城里活动,要是叫老连长的人抓住了还不是送了小命儿?你有啥办法把这女子找回来,好坏说个家儿嫁出去了,腊娥就有指望当外婆,女儿也算没白养一场。还有哩,雨生一死,高卷孙庆吉俩口儿至今要死没活的,一把年纪也不能生了,膝下空虚着老百年谁给送终哩!” 
  陈八卦说:“女儿家,嫁出去跑出去都是泼出去的水,狗欠欠这伙人心大得很,四处给老蒋戳窟窿哩。共产党里头这号女逛山多的是,江山翻过来了就是开国娘娘,到时候全苦胆湾都是皇亲国戚,这野女子你还不敢小瞧哩!” 
  孙老者说:“你这是说疯话哩,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造反的不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碎碎儿个女子上天呀!你想法儿把人找回来是正经主意,早早儿把那‘反’的念头掐灭了免得她妈受孤凄!高卷两口儿啊,你看谁家娃多,养不过了就给瞅拾一个。” 
  陈八卦突然一拍大腿,高声子说:“嗯哎,有啊!这高卷两口儿还真有命,我这里刚好有个茬儿。老连长从富水关带回来九岁一个娃,娃是孤儿。老连长看上了这娃的灵性,可带回来咋办哩?当挎娃子太小,叫三婆子收养了又嫌大,他就说寻个好些的家儿给人去,你说这不是天爷给高卷两口降的福吗?” 
  孙老者大喜,连说:“好好,你后晌就到城里去引娃,我这会儿就叫人寻高卷去。”说着就要起身,陈八卦拦住说:“锣一响,人都往独庄子救火去了,这会儿哪里寻得着人?你坐下你坐下,要娃也不在乎这一时三刻。” 
  村里确实没人,人都提了水桶端了盆子聚集在独庄子。独庄子的四间草房腾起冲天烈焰,屋顶的苫草在噼啪爆响中燃烧,一根檩梁垮下去,腾起的烟尘灰火被风一压弥了半个苦胆湾!可是,救火的人近不了屋子,人们在远离火场几十丈的地方立了一圈观看,桶里盆里的水无声荡漾。有人试图冲进屋子搬出家当,有人拎了水桶跑过去把水泼出,立即就招来一阵乱棍戳打! 
  这是饶的俩兄弟———铁绳和黑手,带着石门沟的愣头后生,人手一根等身棍,凶神恶煞地把了屋场,不准人们浇水救火。他们绕草屋围了一个圈子,谁冲进来打谁! 
  高二石喊:“我是民团团长,护村护乡是我的责任,你不叫救火就不成道理!”铁绳说:“这场事不叫你负责,我们这是向马皮干索债的!”就有人喊叫说,去叫他饶姐来看他讲理不讲理,也有人高叫快集合民团的人,大天白日放火烧民房民团竟然不管,养活这些人是吃干饭呀! 
  听着这些刺耳话,黑手把等身棍斜着撑了,一头顶着下巴,一腿缠在棍上,阴声冷笑着说:“明给你们说哩,这一把火是我放的!我弟兄们收拾马皮干是给苦胆湾除害哩。你们都到孙校长的坟上去看吧,马皮干在坟上坐着哩,你们见了他就啥都明白了!” 
  孙校长的坟上,搁着马皮干的人头。 
  高二石也获得了一个完备的解释:铁绳黑手兄弟俩卖了一面坡到漫川关开赌场,和守关的军官约好按场抽厘,庄家无论输赢军方的厘金不变。这样几个月下来,就和漫川关的守军混得兄弟一般亲近,从而探知了固副司令谋杀仇人的根根梢梢———孙校长遭人暗害,是固士珍定的计,海鱼儿跑的路,马皮干下的手。 
  事情弄清,赌场也就收摊。铁绳黑手赶回来为姐夫报仇,却是马皮干先走了一步棋———举家出逃了!为了弄清马家去向,俩兄弟利用钱场子上的赌友搜遍了东秦岭六县,又费了几个月时间在西安省遍访马帮挑帮,遍访豆腐庄杓杓客豆芽匠,最后无意间在鸭子坑的窑姐楼上瞧见了马皮干的身影。跟踪暗探,才知这昔日潦倒的下河客,已在百油巷买了房子,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居家过日子哩。这铁绳哪里拿他当人,当年能在督军府里偷手枪,如今入你市井小家取个首级实在是小菜一碟。 
  事情很沉重,但办起来很轻松。马皮干的人头并不重,炭市街的老秤勾住装人头的布袋一称,不多不少四斤八两…… 
  又到中秋,民国二十年的月亮,似乎比往年的更大更圆。孙庆吉两口儿双喜临门,一是老连长不仅乐意将他带回来的孤儿送给孙庆吉俩口儿抚养,而且还给娃取了个名字叫“凯胜”;二是省政府杨主席有令,全省的基层行政由沿用清末的“里甲制”改为“保甲制”,孙庆吉荣幸地被村人举为“甲长”。适逢中秋节,孙庆吉就联络了西塬上的刘奴奴带花鼓班子进城谢呈老连长。 
  先在司令部的大会议厅里唱了一会儿散班坐台,老连长高兴得头晃身子摇,不仅仅是曲曲儿醉了他的心,更让他快意的是省主席杨虎城接受了他的投靠,答应不另派驻军。当然,也要求他按照省上的统一部署,严格清乡,按地分区,按人分组,辖内按保甲户口造册清理,贼娃子绺娃子、恶霸地痞、逛山土匪、共党会道,要一律扫除,还说适当时拟任老连长为商洛绥靖司令,建制精编为一个旅。而且,更重要的任务是要他看好陕西的东南门户,说如有中原军阀窜境,吃屎喝尿都不准入武关。在给二位参议赴省活动成功归来的接风宴上,矮胖子对众军官说:“这实际上啊,是对咱老连长委以重任喽!”众人欢呼中,土包子又介绍说:“自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冯、阎败北之后,受冯大人压制打击的杨虎城及时投到老蒋门下,老蒋正需要在西北培育自己势力,就委任杨虎城为潼关行营主任,后又任命为国民革命军十七路军总指挥。在杨虎城清除掉冯部残余之后,蒋又公开发表任命,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杨在整合了陕军之后,将所辖陆军孙蔚如的十七师置驻西安,冯钦哉的四十二师置驻大荔,马青苑的五十八师置驻陕州,井岳秀的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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