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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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
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察,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役使,各国语言,习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
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九微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除掉这点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难道永远如现在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作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组的少年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
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一般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
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珑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风情无限。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
“弑杀组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抚过他的脸,他不落痕迹的闪开。“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
“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听说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么?”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随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她懒懒的倚在花架子上,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了,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得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她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
“我还有事,改日再叙。” 言毕点点下颔,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
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说不出的狂热。偎近女郎的身畔,双手自然而然的扣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磨蹭着细嫩的耳垂,他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