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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叶落长安-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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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幕后黑手昭然若揭,他甚至从未掩藏过自己的狠辣手段。朝堂之上的两位亦是心知肚明各有打算。
    
    皇帝权衡利弊并不想赶尽杀绝。
    
    温王要的,恰恰是赶尽杀绝。他要罗织罪名要让广平王逼入绝路不能反扑,就一定要铁证如山煌煌重狱。
    
    这铁证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不借他崔灵襄之手,亦会假借别人之手。
    
    不动声色之中,才是真的杀人不见血。
    
    崔灵襄摊开手掌,仔细看着掌心之上的琥珀。松脂凝滞包裹着一只小虫纤毫毕现。它似乎沉醉在梦境中,久久不能醒来,让人不忍惊扰。
    
    崔灵襄手掌一翻将它沉入鱼缸之底。
    
    有许多的这样的好梦,都让人不忍惊扰。
    
    窗外春风飒飒拂动垂柳,城中游人如织暖意如熏。梦未醒盛宴未散而宾客尽皆举身离席,剩他一人面对残杯冷炙四处空旷,才是人间的常态罢。
    
    崔灵襄看着夕阳如血沉入西山。他纤瘦身影沐浴余晖光影之间面目冷暖变幻难以捉摸。他轻轻说道:“今夜晚宴,我不想去,你代我去吧。”
    
    殷商走至他身后,方又要滔滔不绝不料再次被打断。他嘟着腮帮无奈的想了想,只得应答:“是!”
    
    他胸中气闷不已,心道崔大人按兵不动难不成是心有疑虑,捕鼠忌器忌讳着鱼之乐这个祸害?
    
    殿前侯府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定要前去查探一番!
    
    鱼之乐踟蹰站立崇文馆台阶之下。来回走了十数趟。秦无庸说道:“近几日殿下心情不好,遣散了随侍诸公子。每日家呆在馆中并不外出,只是习字。”
    
    鱼之乐垫脚眺望馆中寝殿。縠丝帷幕轻轻随风飘摇,偶有书香泄露并无声息。他思忖说道:“莫非是犯了思春之情,也需要服几丸丹药败败火?”
    
    秦无庸:“……”
    
    秦无庸四平八稳道:“不若殿前侯去陪殿下说说话,料能开解一二。”
    
    鱼之乐与李元雍吵了一架正少颜没色如何肯见他。立即摇头说道:“我只是去内务局支取资俸,若无事就不打扰殿下了。”
    
    秦无庸袖着手说道:“咱家这可做不得主。殿下为人仔细,亲近官员取用薪俸必定要他亲自过目许可,内务局诸位大人才敢发放。侯爷勿要为难我等,还是亲自与殿下说一声为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鱼之乐硬着头皮举步走进侧殿。
    
    地面散着数十张宣纸字迹疏狂,完成的未竟的,俱是云阳公为亡父母造像题记一文。
    
    李元雍端坐书案后悬腕疾书,头也不抬,说道:“出去。”
    
    他长发只用一根白缎束住未曾簪冠,大片黑发倾泻肩膀,越发衬得一张脸苍白俊俏。
    
    殿中有一股清冷的香。鱼之乐低叹一口气,弯腰一张一张拾起叠好,放在他案头。
    
    李元雍抬头看是他不由得怔了怔。他随即低头继续默写悼文,不愿与他多说话。
    
    鱼之乐走到他椅后抱臂靠住硬木椅背,默默站着。
    
    片刻李元雍涩然停笔,说道:“你来所为何事。”
    
    鱼之乐干干说道:“我进京这么久,还未请你吃过饭。……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李元雍看他俯首帖耳递过降表,心中气顺略微展颜,说道:“你哪来的钱?”
    
    鱼之乐终于扭捏:“钱是没有,这不是……想到内务局来支取俸禄,置办一桌酒席么。”
    
    天下最穷困潦倒做官做到这般份上,连酒席钱都要问客人先行赊借的,怕也只有鱼之乐一人了。
    
    李元雍温和看他言辞柔和,说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去问秦无庸领取,需要多少领多少便是。”
    
    鱼之乐尴尬应一声是便想转身要走。
    
    李元雍说道:“站住。”
    
    鱼之乐低头看他。
    
    李元雍说道:“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他亦在向他求和。鱼之乐原本该欣喜自己扳回一城让这善于记仇又睚眦必报的温王服了软认了输。却为何他心海翻滚如被火焰煮沸。一时呆头楞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好站在椅后愣怔看他。
    
    李元雍眼眸低垂,黑密长睫颤颤衬在羊脂玉般的脸庞上。他重又无言也不发话令他退下,只是扶住毛笔续写题记。他笔尖流淌悼亡诗极尽哀伤忧虑。鱼之乐看他慢慢写道:逶迤立南墙。皎皎窗中月。
    
    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
    
    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
    
    鱼之乐心中默念几乎全然领会了这诗中所思所狂。他看着李元雍面容苍白,心中竟全是割舍不得与焦灼疼痛。
    
    他知道自己唯独不敢跟他说告别。不敢想象离开他后他如何独自一人面对朝堂森怖长安诡谲。
    
    长安处处刀丛剑林,处处皆可汤镬夷族。他该如何趟过这地狱一般的业火鬼障?
    
    墨迹半干氤氲纸张。李元雍缓缓开口道:“鱼之乐,你可曾见过你的父亲?”
    
    鱼之乐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自小生长北疆视凌朝暮如父如兄。见别人承欢膝下他虽则羡慕然而生性散漫,与自己未曾谋面的双亲情感却是淡漠。
    
    鱼之乐想了想,说道:“未曾见过。大将军在我幼时便直言相告,说我父母在我出生后,均已罹祸相继染病身亡。不过陛下曾经说过我有一个姐姐。却也没有见过。”
    
    李元雍头靠着椅背,疲惫闭眸说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舍身殉国时我不过一岁,对他并无半点记忆,所有事情都是听别人讲述得来。你跟我……倒是同病相怜。”
    
    鱼之乐心中难过,不知如何安慰,轻轻拍了拍温王的肩膀。
    
    李元雍轻轻侧脸,将脸枕在了鱼之乐手上。他说道:“人人都说我酷肖母亲。只有陛下说我神态似足我的父亲。因此本王常常在想我父亲是怎样人物。他长得什么样子,笑起来什么表情,为人处事是否与本王一样,性情冒失做事冲动。”
    
    鱼之乐手在轻微颤抖。温王肌肤滑腻如美玉。幽香传来令他几乎难以自制。
    
    李元雍语气柔和说道:“鱼之乐,昔日我在迁安王府贫静度日,自以为安然守距也就类同岐王李范,做个闲散王侯,可以逍遥一生。至于天下至尊一国之帝王,是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只是斗转星移世事难料,有太多事容不得你退避三舍或者另寻出路。渭水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你会陪着我的,是不是。”
    
    他百合花瓣一般的嘴唇微微紧抿,透露出一股无助的脆弱。
    
    鱼之乐硬咬着牙才将那一个是字压到心脏之下,压进胸腔最黑暗最寒冷的所在。
    
    他尚年轻未曾劫尽业火,参不透色相与无常,亦不知道世间一切爱恨痴迷终将复归虚无。然则他一句话却令他瞬间参透了求不得与生别离。
    
    李元雍慢慢说道:“我不会让你成为一把刀的。”
    
    他靠在椅背微微仰首便看进了他的黑眸。李元雍眼中有悸动情意,有深沉笃定亦有萧瑟的惆怅。
    
    鱼之乐垂首看他目不转瞬。他不解他话中何意。他心思全被他眼眸吸引如被蛊惑再也无法忍耐,俯下身右手摩挲他的面庞,慢慢亲着他的眉毛,眼睛,嘴唇,脸颊。他一遍又一遍亲着像是怎么样也亲不够。
    
    崇文馆寂如深潭。唯有两人相互依偎缠绵而吻。
    
    李元雍复又闭眸。鱼之乐掌心之中有瘢痕摩擦带来异样*,如世间最甘美的宠溺只需纵情享受。他面上笑靥如大火将鱼之乐吞噬燃烧不留半片骸骨。
    
    鱼之乐神识挣扎回归清醒,单膝跪倒他椅子旁边,握住他的左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扳开机括,咔嚓一声合在了李元雍的手腕上。
    
    李元雍察觉铁器冰冷沉甸甸压住左腕。说道:“这是什么。”
    
    换了鱼之乐仰首看他。鱼之乐说道:“这是弩箭。为北疆工匠特制,内有剧毒钢箭,可以护身。若一日我不在你身边……”
    
    李元雍抚摸黝黑袖箭,知他殚精竭虑只为护自己周全,心中更有无限暖意欢喜。说道:“此物甚好。你怎会不在我身边。陛下说他会颁下旨意给凌朝暮,将你卓拔京城,就留在崇文馆叙用。”
    
    鱼之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秦无庸侍立在殿外良久,终于听到殿中温王展颜欢笑,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殿下,裴嫣求见。”
    
    果然殿中温王声音愉悦,说道:“快传。”
    
    鱼之乐匆匆走下台阶与裴嫣擦肩而过。裴嫣头戴幞头身着圆领绯色衣衫,腰间缠紫金带,好一副风流婉转的文官装扮。
    
    裴嫣立住身形上下打量他,笑容意味深长说道:“殿前侯,这是第四次见面了。”
    
    鱼之乐冷淡看他一眼,说道:“你数数的很好。”
    
    裴嫣噎了一下,片刻又笑道:“始知缘分皆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
    
    鱼之乐冷冷一笑扬长而去。他向来直爽不擅长与人兜圈子说那文绉绉的寒暄话语。况且这裴嫣曾算是他情敌他也看他颇为讨厌。
    
    裴嫣望着他背影转过高大宫墙。他方才站立花园之中透过镂窗见到的一幕颇耐人寻味。他心思漫卷泛起涟漪,飘然不知何处去了。


第五十九章 赐归(上)

    同样认定殿前侯府为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亦有左邻胡不归。
    
    鱼之乐不仅穷,且是个瓷公鸡惯会一毛不拔。他从稚弱幼婴便被送到凌朝暮身旁,凌朝暮几乎将他一手养大,但此人脾气与凌大将军不但不像,简直做人有天渊之别——一个豪爽任侠,一个泼皮无赖;一个倚马读书腹中经纶,一个读三页书便要踢天弄井,习字都是野狼环伺血肉横飞才肯收敛半分。
    
    是以这向来一毛不拔,瓷公鸡一般滑不溜丢手的殿前侯,竟要请自己到他府邸上做客,令胡不归也颇有些惊讶。
    
    鱼之乐所有资财都捏在温王的手心,他哪来的银子请客?还专门遣人送来请柬,笑里藏刀不提那天大打出手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一定要去查探一番!
    
    胡不归抬头望望右邻殿前侯的府邸,再三确定这描金字帖里刚峻古朴的一脉小楷是出自厚颜无耻的鱼之乐之手,这才将信将疑命下人备了薄礼,带一筐元宝与一盒子闺房秘戏之物,要去会一会殿前侯府的华筵了。
    
    出于尊重,受邀贵宾胡不归天色一黑就沐浴爽利,踱了三十步到了墙边,熟门熟路踩着花梯攀上墙头,翻身一跃跳进了殿前侯府。
    
    四周水榭楼台、亭阁假山暗处,顿时仓啷啷响过一片刀剑交鸣声。
    
    胡不归掸掸衣衫,说道:“自己人,自己人。”
    
    四处花影移动并不见半个人影,仓啷啷刀剑入鞘后再无声响。
    
    客人早至主人却未归来。胡不归又熟门熟路转去库房,自去挑拣温王赏赐之物。
    
    他自衣箱中翻出一副沉重明光铠甲一袭窄袖舞衫,提在手中看了看,随即将铠甲丢弃一边。在身上比一比,穿上了那套衣衫。
    
    他转过游廊便来到了后院宴席所在。
    
    殿前侯这筵席开的霸道,受邀宾客需缴纳一筐开元元宝方能登堂入室。
    
    他是温王宠臣前途远大非当日吴下阿蒙。众人忖度李元雍权势自然不敢嘲他趁机敛财。
    
    然各路贵宾随喜的礼物也很霸道。李南瑾披一身箬笠令宗正寺侍卫扛着八株柳树种植于殿前侯卧室周围。
    
    董之武不胜诧异,问道:“大人为何身穿箬笠手持柳条,站在此处念念有词?”
    
    李南瑾老神在在笑道:“孤舟寒笠翁,盼殿前侯早日回归北疆,这是送归之情殷切不已的意思。”
    
    在场诸贵宾:“……”
    
    散骑常侍李道枢做游方道士装扮,胸前好大一个阴阳八卦太极图,一手提着一筐鸡毛菜,在后笑道:“千里送鸡毛,礼轻人意重。望殿前侯笑纳。”
    
    鱼之乐:“……”
    
    其余诸官俱是不约而同有了灵犀一般,各个做峨冠博带竹林七贤装扮,齐齐等着看宗正寺卿如何修理张狂放纵偷割了他胡须的鱼之乐。
    
    他二人势同水火不同戴天。虽有温王左右斡旋今番怕是仍不能善了。
    
    春夜良辰皓月当空,侯府亭台楼阁处遍燃篝火,鼓乐喧阗。
    
    众宾客席地而坐,见细鳞铁甲军士陆续抬出祁连山大石板,厚宽削平置于火红木炭之上,上有清油爆出阵阵香气。又有士兵流水一般抬出数十只宰杀洗净的全羊全鹅,将五味肉丁和糯米饭塞进全鹅,又将备好的全鹅塞进羊肚子中,将羊肚子缝起刷好酱料,架在火上烧烤。
    
    微凉晚风吹散浓烟,火舌灼热肉香四溢。唐时风俗兼收并蓄,众官员并无“肉不方不食”的君子紧锢,纷纷卷起衣袖手持匕首切割酥嫩喷香的羊肉放在石板上,自去大啖不提。
    
    铁甲军士满斟烈香白酒捧与诸贵宾。
    
    宗正寺卿未曾到过边疆,初见这等军中豪放烧烤颇觉新鲜。鱼之乐端过一觞白酒向他躬身请酒,面有羞涩。李南瑾沉吟片刻便与他对饮。两人相视一笑也算暂时冰释前嫌。
    
    温王殿下位高权重自不能混迹诸官员之中。他独坐亭中设了几案,面前恰空着一个位置。
    
    他心中不快,转念便知道这座位是为谁所设。崔灵襄未赴宴却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鱼之乐遥遥举觞,看着他目光灼灼笑意缠绻,映着火焰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热烈。心中一软便也暂时压下计较心肠。
    
    忽听得羯鼓高鸣,横笛琵笆弹奏,舞者着五色绣罗窄袖胡衫,缀云珠帽,珠光银带霍霍生光,悲凉高亢音乐响起,却是一支柘枝舞。
    
    歌者声音低沉沧桑,唱曰:悬军征柘羯,内地隔萧关。日色昆仑上,风声朔漠间。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边塞争战厮杀不歇,壮士浴血视死如归,悉数悲怆浸染在这一曲中,令人迸发沉烈共鸣。
    
    殷商正不甘不愿看着鱼之乐手中匕首如飞,将烤嫩羊腿片的又细又薄堆于盘中,命人传给独坐亭中的温王。他看他神情专注面带温柔肚皮内不由一阵冷笑。
    
    看他缠绵似水好似对着情人一般。假以时日这鱼之乐果真要学那龙阳董贤,要做那邓通霍光了。
    
    莫非——莫非崔大人托辞公务繁重不便出席,也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
    
    殷商独自胡思乱想,他眼光四处掠过在水榭台上跳舞的舞者,再定睛一看,那舞者身子柔软面染油彩,目中流波送盻,依稀辨得出是国舅胡不归。
    
    他一口酒险些喷在身侧董之武身上。
    
    他再看向亭中却发现皇帝身边金吾卫匆匆赶来,向温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温王随即起身离去。
    
    董之武端过一碗粗米饭并一个蒸全匏瓜放在他面前,粗声道:“侍郎大人且压一压酒。这酒性烈,千万别喝吐了。”
    
    殷商随手将匕首插入斗大匏瓜。
    
    董之武:“……”
    
    侍卫悄悄附耳,向殷商说道:“大人,崔……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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