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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毕淑敏文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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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饮后没多长时间,朱端阳捂着肚子跑回来:“安班长……救救我……哎哟……”
    “你吃下啥了?”
    说话间,朱端阳已痛得直不起腰,呻吟着说:“枣……还有压缩饼干……”
    枣不碍事,定是压缩饼干吃多了。朱端阳拿的那种军用饼干,是一种新研制出的产品,
膨胀力极强。因为味道不好,平日没多少人爱吃,只是上下山的司机怕车在路上抛锚,拿些
去当干粮。刚才朱端阳装了蒜就跑,安门栓没功夫给她交待。
    “你拢共吃下去多少?”安门栓蹲下去问。
    “只吃了……一盒……”
    一盒还觉得少?那是三人一个战斗组的定量,泡开来,是满满一桶!安门栓真想揍这馋
嘴的女人一顿。其实那一盒饼干,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实在算不得很多。
    “喝了水吗?”安门栓还报着一线希望。
    “喝了……好几杯……”朱端阳已是两眼翻白。
    完了!这种像云母岩一样,可以分离出无数夹层的压缩饼干,是切不可以干吃的。进入
体内一旦吸入水分,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直到将人的肠胃胀裂。朱端阳此刻的痛
苦,还只是刚刚发作,更危险的情形还在后面呢!
    “这可咋办呢?对!我背你快去找科长,他医术最高……”安门栓去搀朱端阳。
    朱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方向路线性的错误:如何吃进去是炊事班的事,如何吐
出来可是医生的事了。然而她醒悟得太晚了,胃像气球一样迅速胀满,一直壅塞到口鼻处,
黄绿色的汁液还带着点点紫红色的枣皮,顺着嘴角外溢。
    迟钝的安门栓突然灵机一动。他俯下身去将朱端阳像褡裢口袋一样,横置在自己广阔的
背上。弓着腰,扛起神志不清的朱端阳,在地上踱开了方步。左右摇晃,上下颠动,像是热
带雨林中运送木头的大象。
    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
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突然消失了。
    这一切变化得令人不可思议。刚才痛不欲生,这样一个土办法,竟手到病除了。朱端阳
从安门栓的背上跳下来,觉得真像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又感激又忸怩。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丢死人了。”
    “不说。”安门栓把被吐脏了的衣服泡进盆里。身上只剩下棉祆棉裤,没了军衣上红领
章的照应,更象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我来洗吧!”朱端阳不过意地抢过去。
    “俺自己来吧……特号的军装,难洗……”安门栓推辞。
    “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嘛!我弄脏的,我来洗!”朱端阳执意要洗。安门栓便去
烧热水。炊事班的人洗衣服,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哎呀我亏了!我吐脏的这些一洗就掉,你军衣上原来的油污太多了……”朱端阳费力
地搓着。
    “也就是到了队伍上,俺的衣服上才见了油花。在家时,只有泥土。有油显得富贵。”
安门栓很难得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水太脏了。你给换一盆。”朱端阳擎着满是肥皂沫的水,指挥着炊事班长。
    安门栓用舀子给她盛了浅浅一盆。
    “太少了!再添点。连衣服都没不过来!”
    “够用了。俭省些吧。”安门栓固执地不肯再添。
    “你要是心疼热水,我用凉水好了!”炊事班长的脾性,朱端阳已多少摸到一点。
    “冷水也不能太耗费了。”安门栓还是不添。
    “哎呀,这也不是沙漠,水也不是金子!你到屋外看看,漫天遍野到处都是冰雪。想不
到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怕费力气多拉点水!好,我不用你炊事班的水了,自己去挑!”朱端
阳气得端着盆就要走。
    安门栓慌了,赶紧舀了一大勺水:“是俺不对。咱这儿不缺水,俺们那儿缺水,缺怕
了。沟崖下的水流,旱天只有一线线,走上几十里,挑不回一担水。”
    天下竟还有这么糟糕的地方!
    “那你们吃什么水呀?”
    “吃涝坝攒下的雨水。”
    “那水好吃吗?”
    “好吃。雨水刚下时是甜的。在坝里攒的时间长了,浸进了地里的盐,就不那么甜了。
可熬搅团时,比涧水香,还省了碱了。”
    “搅团是什么东西呀?”
    “搅团是稠玉米糊糊,是俺们那儿的好饭,吃的时候,碰上个小疙瘩,还以为是块馍渣
呢,满心高兴,咬开一看,嗐……”
    “那是什么呀?”衣服已经洗完,朱端阳还不想走。
    “滑溜溜,黑秋秋,原来是个涝坝里的蝌蚪虫。原想吐出来;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
溜,进去了。到肚里变青蛙去了……”
    朱端阳听得入了迷,虽说把蝌蚪喝进去那一段,有点不那么舒服,总的还是挺稀奇的。
    安门栓从没有这样亲近地跟一个女人对面坐着说过话。对家乡的回忆,像一盆温墩水,
将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软起来。
    我给你些独头蒜瓣,生的蒜苗粗壮。”炊事班长拿出自己攒的“私房”——这是他在几
麻袋蒜头中精选出来的。对于一向悭吝的炊事班长来说,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
    独头蒜剥去紫皮,个个硕大莹白,像是小号的水仙头。朱端阳找来乳白色的方形治疗
盘,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淋沥上温水。白天,将它们捧到窗边晒太阳,夜里,双
层玻璃也挡不住昆仑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炉前,不远不近地焐着。独头蒜最先长出白蚯蚓
般的根须,纠缠成一层网垫,牢牢铺满瓷盘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终于在一天早上,齐刷刷
绽出了一丛又一丛宝剑似的绿叶。
    绿色!久违了的这生命的颜色!
    昆仑山上的冬天,酷寒而漫长。上山的道路一旦被封死,这里就成了远离尘寰的独立雪
国。国境两边的军人们,都拼全力为各自的生存而奋斗,所以极少有战事。恶劣的自然条
件,使人们退回到原始部落时期,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发展。御寒充饥,成为全部的生活内
容。人类,原是热带森林中猿类的后裔,就其生理构造来讲,当是食绿叶水果为生的。雪原
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无论穿多少层羊皮的大衣,铺多少层狗皮的褥子,生命还是无可抑制
地萎缩干瘪下去,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朱端阳因为不吃羊肉,各种维生素缺乏的症状,便格
外明显。指甲翻翘,头发断裂,嘴唇像兔子一样,永远裂着长不拢的口子。她发疯似地想吃
绿叶蔬菜,想嚼能将牙齿和舌头都染成绿色的草芽,让绿色的浆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绿
色,在银白色的雪原上,只是一个梦。以至于朱端阳看见自己和别人的绿军装,都想用牙齿
咬一咬。军装为什么要是绿的?在昆台山上,这是一个恶毒的嘲弄。什么颜色的军装都可
以,只要不是绿的。可以是白的,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个样;可以是褐色的,被山风吹掉积
雪后裸露的山岩,就是这个颜色;可以是蓝的,昆仑山不发怒的时候,天可以蓝得像海一样
深沉。唯独不要绿,这是昆仑山亘古未曾有过的颜色,它除了留给人们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
外,再就是对故土深深地怀念。
    现在,终于有了一缕绿色的生机了。朱端阳爱若至宝。战士宿舍里十分拥挤,她便把蒜
苗做到化验室。
    “工作间摆这个东西,恐怕影响不好。来来往往人多,不要叫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
调。”徐一鸣不赞成。
    “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阳不服气。
    徐一鸣没有再坚持。绿色,实在是太招人喜爱了,化验室内平添了勃勃的生气。
    蒜苗长得高了,蒜头内的养料不敷应用,便像发育过快的孩子一样,倒伏了。
    “这可怎么办呢?”朱端阳愁容满面。
    “该剪吃了。这原本就是菜。”徐一鸣说。
    “谁也不许吃!吃了,到哪儿再看绿呢?”朱端阳的态度很坚决,俨然蒜苗的保护者。
    徐一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心重。“那就上点
肥吧。”
    “上什么肥呢?”朱端阳看了看莹白粉嫩的蒜瓣,不无紧张地问。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
人粪尿,只是那样一来,纵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观赏了。
    “化验室内难道还缺肥料吗?”徐一鸣果然这样说。正好一个病人送来了大便标本。
    朱端阳独自给病人化验,赌气不理她师傅,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吗!
    “给。这是尿素。高级肥料,不过千万不可放多了。”徐一鸣从试剂架上取出一个药
瓶,又补了一句:“可惜我这是‘分析纯’等级的试药。”
    朱端阳开心了:师傅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漠无情。

第七节
    春节快到了。
    可诅咒的节日啊!自从封山断路之后,昆仑骑兵支队的所有将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
片言只字。游子们像断线的风筝,思念之情像昆仑山的冰雪一样日益加厚。过年的气氛炉火
一样炙烤着人们,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进每一颗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么过呢?太难熬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军人,都会在这一刻,想起家乡,
想起童年,想起母亲。
    安门栓深刻地洞悉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长了。知道唯有吃的乐趣才能冲淡痛苦。刚过
腊月二十三,他就开始筹措除夕夜的饺子了。
    面粉虽是统一标号,但似乎多少总有区别。
    炊事班长不厌其烦地拆开面粉袋缝线,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窝出些面粉,在太阳光底上晃
着。
    “你说说,是这搭的白些,还是那搭的白些?”安门栓问朱端阳。
    “我说,是这搭的白些。”朱端阳调皮地随手一指,学着安门栓的腔调。
    鬼女子!
    安门栓虽说自觉着还是那搭的白些,仍将朱端阳挑中的那袋面挽上个记号,浮搁在一
旁,预备年三十用。
    “脱水菜。你说绵软些好呢,还是嫩生些的好?”安门栓又回过头征询。
    “脱水菜脱水菜!一年四季吃脱水菜!我讨厌脱水菜!软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
都要变成脱水菜了!”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起吃莱,朱端阳突然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菜都没有,脱水菜还要算好东西呢!脱水莱是个谜。好端端的青
菜,根茎叶都在,单单失去了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给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还要
多,脱水菜却再也不会复活为青菜了。好像有什么精灵,鲜菜的灵魂,随着水漂走了,剩下
的茎叶,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
    “那你说吃什么馅的呢?”炊事班长百般无奈地问。
    朱端阳干张了张嘴,回答不出。
    “我给你的蒜瓣,长好高了吧?”炊事班长突然想起来。
    “徐一鸣给的肥料可灵了,现在都长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你养在哪儿?”
    “原来在化验室,后来我们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绿,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阳一点也没想
到安门栓的问话,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惧与等待中来到了。邻近部队有急诊,徐一鸣随医疗组出去了,朱端阳一个
人化验,忙到很晚。
    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
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
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
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
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
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
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
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
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
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
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
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
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
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
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
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
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
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
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
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
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
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
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
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
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
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
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
    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
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
    “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
    “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
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
    尤天雷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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