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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毕淑敏文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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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结在半空,不知道哪一个格
子将属于他?
    拐弯处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象部救火车似的蹲在玻璃墙上。几年不
见,城市里的公用电话间已经美丽得认不出了。
    该给蔡干事打个电话了。虽然家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可桑平原不愿在那里打。在邻居眼
里,他不想显出找不到接收单位的窘迫。
    摘下话筒,放入硬币,拨号,忙音,按退市键,钢錋跳出来,有一颗还掉到了地上,捡
起来,重新投入……真麻烦,哪如部队的电话机,抓起来就讲。
    终于,通了。传来蔡干事遥远如蚊虫般嗓音:“找谁?”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联系得怎么样?”
    一句话,使桑平原冷了半截。这原本是他该问蔡干事的,想必那边还是毫无进展。
    冷场,听得见电话线与广播窜音的混合声响。
    “喂——喂——”蔡干事大声呼唤,以为线断了。
    “我听着呢!”桑平原没精打采,
    “别这么跟得了鸡瘟似的。事刚开始,说不定明天就有单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广开
渠道。听说老邱的事了吗?”蔡干事紧着给桑平原打气。
    “没听说。”
    “他把登记表从我这儿拿走了,说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响炸药包还有那两跟手
雷似的药丸子,看来还真管事。老蔡,咱们在部队上,不兴搞这一套。可人在矮檐下,不得
不低头。我看,该出血的时候就放点血吧。”蔡干事对桑平原说的是心里话。
    “老蔡,我不是小气、抠门,实在是想烧香拜佛都找不着庙门。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汉
子,给人上供递小话,我干不来。要是明说咱都交多少钱,就给分个好工作,我豁着砸锅卖
钱,也了了这桩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这个头。当了这么些年最可爱的人,一下子成了
千人嫌万人嫌的货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闭隔音的电话间吸净了声音,一位晚归的工人纳闷地从一旁经过:这位解放军怎么在
电话亭子里练开拳了?
    “平原,冷静点……我们还是要相信组织……”蔡干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静。”桑平原把电话机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摊子的老人,正把苫布盖在一筐筐的苹果上。货架背后斜置的镜面,使苹果
显出双重的多和大。一条苫布蒙上,又象两条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夜已经根深了,也许,他二十年前离开这座城市是一个错
误,二十年后回来,又是一个错误。


    桑平原一家的行李辎重卸在小院里。没有人去注意苏羊精心绘制的小雨伞和请勿倒置字
样,箱笼东倒西歪地堆放着。苏羊原本想把它们扶正,一想一路上车水马龙早不知颠了尖忄
个了,也懒得再动。
    他们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填转业干部表时,苏羊原主张写上“无住房”,桑平原思忖再三,不肯。写上有住房,
就好找接收单位。若是以住房为先决条件,就会把许多接收单位吓跑了。
    这想法自然机警。现在,组织上终于为他们安排好了工作,但房子可没有着落,只有挤
住在妈妈家。
    妹夫拿来老虎钳和钉锤:“把行李打开吧。”
    桑平原说:“打开了反倒没地方放,不如就这样搁在院里,还好保管。”
    桑九妹说:“也好。不然哪天哥搬楼里时,还得重捆,多费一道功夫。”
    桑大妈说:“万八千里路颠回家,总得打开瞅瞅,有没有磕了碰了的,也好抬掇拾
掇。”
    苏羊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吧。有几个箱子装的是现穿现用的衣服被褥,得打开。有几
箱子书,暂且用不上,又没地方搁,就扔院里吧。”
    先用老虎钳把铁丝铰断,然后把箱子外层包裹的木夹板和烂棉絮撕开,最里面还有一层
塑料布。斗转星移,最后才象剥粽子一样露出漆皮斑驳的一只红箱子。人们凑过来,很想看
看荣归故里的桑平原有什么家当。
    苏羊慢慢地把箱子盖打开了。草绿色的军装、军帽、军用胶鞋;白粗布敞衬衣、衬裤;
黄色尼龙夹底的线袜子……
    “军装前两年时兴,如今早吃不开了。赶紧送委托去,要不越放越不值钱了。”妹夫翻
动着军装,很内行地说。“这双毛皮鞋拿到自由市场,给那些练摊的,没准能卖出个好价
钱。三九严寒的看堆,还是这个暖和。”妹夫的手从鞋窝里褪出来,夹带出了一副毡垫:
“还是军用品实在,连鞋垫都絮两副。哥,我拿一双了。要不,也便宜了那帮倒爷。”
    九妹说:“哥的脚比你大,你穿也不合适呀!”
    “小改大不易,大改小还不简单吗?剪剪就是了。”妹夫说。
    苏羊抽出一块极鲜丽的绸子给九妹:“我们也算是从丝绸之路那儿回来的,就送妹妹一
块绸子吧。”
    桑平原托起一块九道弯的滩羊皮:“妈,您缝件皮筒子吧。”
    桑大妈别过脸去:“妈啥都不要,只要你日后总在妈身边就行了。”
    一家人迁回来,要办的事很多。转各种关系,到单位报到,给丹丹联系学校……
    “你知道最要紧的事是干什么?”苏羊问桑平原。
    “最要紧的?”桑平原搔搔脖子,看苏羊一脸诡橘的神情,便说:“带丹丹到公园去
玩。这是早就答应她的。”
    “公园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最先要办的,是给你买一身便衣。”
    桑平原至今还穿着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军人了。军队转业干
部脱下军装的具体时间,并无明确规定。性急的,一听到正式通知,便把领章帽徽取下,穿
一一身草绿军服当做便装了。也有的象桑平原这样,一直穿到回家。
    便衣这个词,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特务。其实不过是针对军衣而言,取方便之意。
    “买什么样的便衣?”桑平原征询地望着妻子,在这方面,他完全是门外汉。
    “买夹克衫吧。又精干又潇洒。”苏羊与桑平原漫步在S市宽阔的街道上。
    “夹克衫太随便了一点。我要到厂里当支部书记兼行政科科长,一定要有一套很严肃很
有气魄的衣服。”
    “那只有买西服。”
    “对!买西服!”
    “这路旁正好有一家服装店。”
    “不。我们上最好的西服店去。”
    S城对苏羊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街面上人声鼎沸,她不由自主靠近桑平原。
    “晤,离远点。注意军容风纪。”桑平原小声嘟嚷了一句,与苏羊拉开单兵行进的距
离。
    最好的西服店很远很大。衣架上排着套套西服,彼此靠得很近,象一队队很守规矩的绅
士。
    “您看他这个头,穿多大号码的衣服合适?”苏羊赔着笑脸问售货员,希望她能给予特
别的关照与热情。
    售货员扫了一眼桑平原,隐含着对土包子开洋荤的那种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职业道德挺
好,随口报出一个尺寸。
    其实苏羊对桑平原的身材是有数的,只是这套西服意义重大,不得不慎重。
    这是一家高档的自选商场,门庭寥落,更衬出华贵。
    “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好?”在四面都是镜子的铁壁合围之下,桑平原不自在得想躲藏
起来。
    苏羊为他挑选了一套银灰色的,有开国大典般的庄重。
    “怎么这么小?盖不到屁股。”
    “你穿军装宽敞惯了,西服讲究的是线条和体形。你穿这个号没错,人家售货员都说了
的。”
    “是她穿衣服还是我穿衣服?”
    “好好。我给你找大一号的。”
    苏羊拗不过,便在衣架上翻找。可惜大一号的没有银灰,苏羊便取下一件铁锈红的。
    “我怎么能穿这个颜色?”桑平原大为骇怪。
    “为什么不能?这是今年的流行色。”苏羊不由分说,便把铁锈红往桑平原身上披挂。
于是四周镜子里挤满了风流惆傥的红衣男子。桑平原多少年里只穿过绿,色调的突变使他倘
若成为另一个人。
    “哎呀,太提神了!想不到你穿红的这样漂亮!”苏羊忘形地叫了起来,惹得服务小姐
直翻白眼。
    “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
上班,又不是去斗牛!”说着就往下甩衣服。
    “好了,我不管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苏羊赌气不理他。
    桑平原自己钻进衣架另去寻找。茂盛的西服象青纱帐遮没了他的身影。苏羊想这还不挑
花了眼!不想桑平原片刻之后就出来了。
    “这套颜色多正派,我一眼就看中了!”桑平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苏羊看了看号码,大小对头,便说:“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走吧!路上还可随便
些。”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在路上行走了,腰杆笔直,目
光平视,双臂微微摆动,好象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检阅他。
    苏羊挟着硕大而华贵的包装盒,知趣地与他拉开距离。
    “哟,这可是名牌!到底是哥有气魄。”桑九妹忙不迭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赶
紧把揉在一旁的捆扎绳拿过来:“别动别动!照原样绑起来,赶紧去换!”
    桑妈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买的时候怎么也不挑挑仔细,这么贵的东西!”
    妹夫抱着膀子走过来凑下身去看了看,说:“是不是处理品?你们图便宜?”
    桑平原奇怪地一把抖落开衣服,三下五除二披挂停当,把所有的钮扣系好,原地转了个
圈:“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西服的质地很高级,纯毛花呢,细腻笔挺。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说得过去。桑平原
穿在身上,大家觉得很正常,很顺眼。但问题正出在这里:这是一套草绿色的西服,几乎同
军装色泽一模一样。
    妈妈对苏羊说:“还没穿够哇?你也不拦着他!”
    九妹说:“你要是早说就要这色的,哪用花钱买呀?我用你的军装给改一件,不就全有
了?”
    桑平原不理睬众人的非议,十分得意地穿着走来走去。
    桑平原和苏羊都打扮得又清洁又整齐,双双到那家接收他们的工厂报到。
    苏羊接管全厂的计划生育工作。这是中等规模的重工业企业。烟雾缭绕,音响铿锵,因
而女工少。女工少,计划生育的工作量就轻,这是个闲差。原来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女同志叫
金茶,名字挺娇艳,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阶级仇恨。
    “计划生育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不是搞过多少年了吗?自己看吧!”一大摞帐本卡片
象练气功时用的砖块,劈里啪啦掷了过来。
    苏羊是温顺的女人。她想金茶一定是在家里碰上不顺心的事,或是赶上女人的生理周
期,不然不会向素昧平生的人发这么大火。不过计划生育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她怎么也该
领苏羊到底下走走,同大家伙见一面,工作上也好有个衔接……苏羊正想着怎样委婉地提出
请求,金茶说:“咱们两清了。”就开始从办公室清理杂物。
    她把拖鞋、钢丝刷、洗发香波装在脸盆里(脸盆白色无花,很象是公用品),临走又扯
去了脸盆架上的毛巾。最后一瞥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电子计算器,抄在手里,预备拿走。
    苏羊环视了一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办公室,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电子计算
器肯定是公用品,应该列为移交。计划生育是同数字打交道的行当,这玩艺须臾不可或缺。
    “这是你的吗?挺精致的。”苏羊力求不引人注目地问。
    “这不是我的。可这是我领的,现在我要把它交回去。你不是很有经验吗?一定会心
算,跟史丰收似的,那就更用不着这东西了。”说罢金茶扬长而去。
    S市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苏羊无力地靠在桌子上。西部边民们绝不会这样,他们生性
好客,肝胆相照,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刻薄非礼。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不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S市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我们不该回
来!苏羊胡思乱想着,随手翻开一本育龄妇女登记簿。她猜想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一定把一
切搞得混乱不堪。不想帐簿井然有序,无可挑剔。她失望地又翻开一本,也是眉清目秀。
    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气蒸腾,虽都是家常便饭,却令人陶
醉。
    “今儿头一天上班,好吗?”老母亲关切地问。
    “主管厂里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出差去了,行政科的一位老李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明天
到底下转转。”桑平原象给上级汇报一样,说得挺详细。
    “我还好。”苏羊蹙着眉头说。
    “爸爸妈妈,我要上学。”桑丹嘟着小嘴,不肯吃饭。因为转业安排工作耽误了时间,
暑假已过,寒风骤起,孩子上学的事还未联系妥,以致发出类似高玉宝的呼声。
    “快吃饭。吃完了妈妈给你补课。”苏羊哄孩子。
    “这丹丹,说是个女孩,比个小子都淘。到处野跑,可把我给累坏了!”桑妈妈敲着自
己的胳膊腿。桑平原赶紧放下饭碗去帮着捶:“妈,你可千万别累坏了!”
    “别说外带着看孩子了,就是忙活这一大家人的饭菜,也够一呛!”妹夫最先停了筷
子,点起一支烟。
    大家再没有人说话。
    晚饭后,苏羊要去洗碗,丹丹非要马上补课,说着便要哭,苏羊只得丢给丈夫一个眼
色。
    桑平原没洗过这么多的碗。虽说小家小户,饭菜也不是宴席,无奈一块酱豆腐也占一
碟,拢归到一处,也有满满一大盆了。桑平原以前在家时,是妈妈洗碗。当兵回来探亲时,
是妹妹洗碗。结婚成家,是苏羊洗碗。当然在站上当教导员,平素通讯员洗碗,偶尔也有自
己洗的时候,但碗少,油腻也不多。
    家里没自来水,洗碗要到公用龙头。水花飞扬,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洗着洗着,来了
一位刷尿布的,桑平原好不晦气。
    当他终于扶着一摞颤颤微微的碗筷回到自己家门前时,听到妹妹和妹夫在小声嘀咕。
    “你咋不去刷碗?我哥没干过这个。”
    “为什么就该我去?今晚上吃的饭,说是老太太做的,其实一大半是我张罗的。都是一
样上班,谁不累个臭死!”
    “你比我哥下班早,你就多干点嘛!”桑九妹的口吻中充满恳求。
    “一天两天可以,老这么下去不行。侍候你妈我心甘情愿,谁叫咱俩有这缘份。半路上
搀和进这一家子,我可侍候不着。”
    “你不愿意干,我干!”九妹赌气了。
    “你干也不成。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我的孩子呢!我是为咱家好。”
    “那你说怎么办?”九妹没了主意。
    “你委婉点,劝你哥在外租间农民房吧!离着厂子近点,也省得来回这么跑。反正他有
钱,也不在乎房租贵。”
    “不成。这不等于往外撵我哥一家吗?我说不出这话。”九妹拒绝了。
    “那咱就分出来单过。不然你一生孩子,这么一大家人掺和在一块,吃没吃,睡没睡
处,这日子可怎么过?迟分不如早分……”
    桑平原手中的碗摞晃动起来,一个碗侧身跌落,桑平原急忙用膝盖、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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