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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茅盾小说-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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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真上劲!”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坚要紧!”

    “哦——”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坚!你就是汉坚!”

    “你不赞成捉汉坚就是汉坚!”

    “混蛋!”

    “汉坚!”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九

    霹雳一声,驱逐游民乞丐。这也是两星期前有过的密令之一,然而这次不用文绉绉的高脚牌。

    上午召集保甲长们开了一次会,下午就由保卫团协助,大街小巷同时发动。

    这时候,北街上的亦我轩照相馆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经讲了好一会儿的话,大家觉得有点头脑发胀,喉咙越来越粗了。

    “我提议一个折中的办法,”主人陈维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语气变温和些。“不忍兄说爱国是国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这‘国魂武术社’既以爱国为宗旨,便不应当规定有什么入社的资格,——这解释,理由是有的,然而我们既然名为‘武术社’,就已经定下一重资格,这资格,是什么呢?就是‘武术’,所以兄弟提议,社章上规定,‘凡谙习武术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赵君觉耐心听完,便对张不忍望了一眼,张不忍蹙紧了眉头,不说话。

    孙老二(雅号平斋)却先开口了,“那不是我们发起人先就没有资格了么?不妥,不妥!”

    张不忍几乎笑了出来,但是陈维新正色回答:“不然!平斋兄,这又不然。大凡做发起人的,只要有一项资格,就是‘发起人的资格’。社章上的资格竟毋须拘泥。名流阔人今天发起这,明天发起那,难道他们是万能么?无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罢了。”

    孙老二连忙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倒忘了。”忽然又皱着眉头,“可是,下三流的人们很有会几手的,他们仍旧要来,怎么办呢?”转脸向着张不忍,“老八,不是我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新县长昨天再三叮嘱家严,县境内汉坚太多,千万要留意。”

    “那么,平斋兄是不是能够担保长衫班里一定没有?”赵君觉的嗓子又粗起来了。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维新抢着回答。他立刻又转脸朝着孙老二,“平兄这层顾虑,倒也可以不必。有办法。将来碰到形迹可疑的人,哪怕他实在会几手,只要说他武术不够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进来,总有办法。”张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块新做的“国魂武术社”的洋铅皮招牌,冷冷地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来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局面多么严重!不过维新兄和平斋兄既然喜欢字斟句酌,我就反问一句:我们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数不会武术的人练成会的呢,还是单请少数的会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条……”

    “对了,”赵君觉插口说:“这一条是宗旨,明明写着‘提倡’,‘普及’;跟维新兄的折中办法刚好自相矛盾!”

    孙老二突然跳起来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陈维新摇摆,“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办法了。干脆一句:要进社的,得找铺保!”

    张不忍和赵君觉都一怔。陈维新却举起一双手连声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孙洪昌的小老板,办法又切实又灵活!”

    “要找铺保?”赵君觉面红耳赤,声音也发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将他的说话打断了。一片蚤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几个人慌慌张张从门前跑过,嘴里喊道:“来了,来了!”陈维新立刻离位去看,孙老二也跟着。张不忍回头望门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拥到“亦我轩”的招牌下,一枝枪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连晃了几晃。

    张不忍跑到门口,就在各色各样的面孔中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面孔。那是黄二姐。两个背枪的保卫团扬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戏似的向闲人们威吓;又一个保卫团,也背枪,似乎在驱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黄二姐。孙老二也插身在内,张不忍仿佛听得他这么说: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还吵什么!”

    “谢谢二少爷,我不要保;我跟他们去!看他们敢——把我五马分尸么?”声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哈哈!黄二姐的标劲还像二十年前!”

    看爇闹的闲人们哗笑着,争先恐后地挤拢来。有一个年纪大了几岁的男子拉着一个年青的歪戴打鸟帽的肩膀说:“老弟,积点陰德罢!你们怂恿她闹,要是当真关她起来,难道你肯给她送饭?”歪戴打鸟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挤。

    张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拢去。有一个闲人给他开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爷来了!让开!”张不忍觉得好笑。那闲人又回转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张不忍已经到了黄二姐他们面前。

    “呵,八少爷,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黄二姐很亲爇地抢先说,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个保卫团,“八少爷,你评评这个理:我黄二姐祖居在这城里,老爷们,少爷们,上下三班,谁不认识,可是他们瞎了眼的,要我讨铺保!哼!”仰起头朝四面看,“我黄二姐要讨个铺保有什么难,刚才二少爷就肯保,可是,评评这个理,满县城谁不认识我——”

    “张先生!”前面一个保卫团转身过来说,“我们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烦地挺起脖子一声“妈的!”将竹枝一扬,“闲人们走开!——唔,张先生,上头命令驱逐游民乞丐,县境里没有职业的人,得找铺保!这老乞婆,谁不认识,可是公事要公办!”

    “我们不过关照她一声,”那个拉着黄二姐——但也许被黄二姐拉着的保卫团说:“就惹出她一顿臭骂。跟住了我们,吵吵闹闹——”

    “你不是说要办我么?你办,你!”黄二姐厉声喊,指头几乎戳到那保卫团的脸上。

    “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还有事——”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坚!真正的汉坚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坚,捉汉坚!”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十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怞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也像讨厌的苍蝇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里的妇女智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智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她赞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呵,果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津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仇。他利用我们!”

    张不忍一双眼盯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还有陰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陰私……”

    “所以我说他有陰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爇灰里摸栗子!”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盯住看了几秒钟,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心腹,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陰谋。”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这倒是陰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陰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十一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袕带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爇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种头,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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