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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茅盾小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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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以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从此也“打瞌睡”了。

    正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候,他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以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但是现在他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但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路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以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问题,太太的最近“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负责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唤他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温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对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怎么你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但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那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但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忘记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我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样文静,慢条斯理,少说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像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一切都好。

    十二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那天你们走后,……茶房就来要我——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那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统舱。”

    “你不必瞒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那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脸上,他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像自己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那位侄儿。

    他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那些话,倒好像忘记了,他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但也许因为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爇的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也记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这两种回忆夹在一起,他又抖起来了,他害怕,他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的脚像钉住了在那里离不开,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只好唤他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丈夫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你吃过饭了么?”

    “问你:怎么你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这一问和太太那一问是同时出来的,太太显然没有听清,只觉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她丈夫。

    “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又撤回二十号官舱?”“哦——哦——”太太爬起来,脚尖勾着拖鞋:“那个么?……嗳嗨,后来,后来,快开船了,那个三十——四号官舱,也有男客住进来,狠狠怕怕,像军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说着后半那几句时,一边喝着茶,虽然陶祖泰的两条陰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脸色竟还和平常一样。

    她的确没有撒谎,而且她也觉得“搬回二十号”不算怎么一回事,到家以后,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没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着头忖量该不该再问,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么?”可是要问到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还是照常文静陪坐在一边,不说话。

    终于得了一个主意,陶祖泰轻轻叹口气,正想从“本来呢,轮船里单身女人和单身男客合一间房也不算什么,只是姓朱的为人……”这么开头,不料楼下忽然叫起“阿娥姐”来了,并且豁剌剌一片牌响,陶太太应一声,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就翩然走了。

    十三

    楼下是牌响,楼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脚步响。他已经踱了一圈牌的时光了。他所“研究”的,还是没有结论。

    忽然他的孩子轻手轻脚进来了。陶祖泰朝孩子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去,拥着孩子轻声问道:

    “宝宝,乖些,同爸爸说——朱先生,和宝宝,妈妈,同船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歪着头,摇摇头,却又说:“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来的?”

    孩子摇头了,但小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拉着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边,指着桌子上一只玩旧了的绒布老虎说:“老虎,外婆还没买给宝宝。”

    “朱先生来了打牌么?”

    “不打。”

    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技穷了,正想换一方面问,譬如——“妈妈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什么?”可是孩子倒自动的说起来了:

    “妈妈拿洋钱还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妈妈就不还了罢?”

    “妈妈也不要。钱放在茶几上。……”

    “哦?”

    “后来,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请妈妈去看戏。”

    “呵呵,——外婆去么?”

    “外婆不在家。”

    “哦——宝宝去么?”

    孩子摇摇头。陶祖泰心跳了,一时有许多问句塞在喉咙口,倒说不出来了。孩子爬上一张凳子,要取那绒布老虎。陶祖泰顺手拿给孩子,便又问:

    “妈妈去看戏,几时回来?”

    孩子正玩着老虎,不回答,但到底像又记得了,转过身去,指着他自己的小床说:

    “宝宝睡了,妈妈来,宝宝醒了,妈妈给宝宝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点痛了,闭了眼睛,暂时没有话。再张开眼睛,孩子已经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里四处瞧。他无目的地动着桌子上的什物,无目的地怞开一只怞屉,又拍的关上了;怞开又关上,好几次,忽然一个呼声惊醒了他:

    “啊哟!你——闷在楼上不爇么?到底下去罢!”

    这是陶太太。这回陶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但是陶祖泰没有注意,太太拉他,他就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战友”,除了老太太,还是昨天那两位不认识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丈夫代几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后,跟在汉口时一样。

    陶太太本来是输的,现在却转了“风”了。她兴高采烈起来了。坐在她背后的陶祖泰独自胡思乱想,忽然乱丝中跳出个丝头来:“太太从没要他代打牌,刚才要他代,那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紧,偏又巴巴地上楼来拉他下去“散闷”,也是怪?

    这两个“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踅到楼上,悄悄地有目的地开怞屉开衣橱了。

    他在床前“夜壶箱”的怞屉里看见了自己那封长信和另一封也是自己的不大长的信。他又看见几封久远的旧信,都是朋友写给自己的。他正要将怞屉关上,眼光在那封长信的封皮上无意地一瞥,忽然忆起在汉口时写这封长信时的心情来了。这信是他的“得意之作”,虽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惘然拈起这厚重的封套来,惘然怞出信来了。然而猛吃一惊,他看见竟不是他的笔迹。再一看,他的长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颇长。

    他刚看了开头的称呼,心就别别地跳。他来不及似的一目扫下去,他头上像加了个紧箍;最后,他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着牙齿挣扎出一句话:“有那样的无耻,丑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些什么,也明白了宝宝说的朱先生请太太去看戏,实在是做什么,宝宝醒来看见妈妈时实在天已经亮了;不过他也明白自这一次后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自己的家乡去了。

    陶祖泰迷乱痛苦了一会儿,倒反定心了些。现在他的情绪单纯化了:他恨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他也鄙视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

    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想,“顶滢的滢书也不过如此!不要脸!想不到她会做那些丑态,我从没见过她会那样——下作!”

    他大彻大悟地对自己赌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躁心,我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像要最后一次认识这房,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那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像一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老师责罚。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想骂,但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像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候,我怎样说过来?我怎样为你打算?可是你半点口风也不露!你骗我,你骗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你。嗳,嗳,我像做了一个梦,我像做了梦。”

    因为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所觉得太太的胖一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转身就走。他听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听得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脚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转念到底一直走了。

    十四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亲爱的”尚属洁白的时候,他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就吃饭。“想不到,有那样下作!”——他嚼着饭,心里说。当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虽非古圣贤那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那么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一次那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像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一次,他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想着:“难道她那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那人完全忘记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把“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自己那封长信怞了出来。他读自己这“得意之作”了,他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自己!“伟大津神”的人,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一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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