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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茅盾小说-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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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左手柔着肚子,右手捉住“灵感”,依然一字一字“斗争”下去。可是肚子是讲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响,不管那可怜的“灵感”吓得簌簌地抖。“灵感”的线愈抖愈细,终于,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起。那刚是第三张原稿纸写满了一半的时候。

    “该死,该死!”他搁下了笔,咬紧了牙关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灯发怔。窗外透着鱼肚白了,大殿里传来匀整的木鱼声。

    毁了!这一回又不顺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讲理的,肚子得用点东西喂,正像他的脑筋得用咖啡喂。为什么他昨天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不是脑筋的责任?不要多抱怨脑筋罢,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应该让它专管“创作”。司各德“创作”的时候难道也要自家留心灯油、蚊烟香,乃至点心?这些杂务,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脑筋!

    “哎哎!没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杀创作的!”他赌气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七

    预定的六个星期过到一半时,黑咖啡早已用尽,而他的钱袋也已空空。他写给夫人要钱的信一连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数目的三分之一——十块大洋。夫人信上说:这十块钱还是奔走了三天的结果。他还清了小饭馆和茶店里的欠帐,剩下的钱只够坐四等车。

    他终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条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样深的对于“生活”的仇恨。不!对于一切的仇恨,络丝娘,金铃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鱼声——它们都曾联合起来打扰他,阻挠他“天才”的“自由发展”,当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时候。

    而还有老鼠,也几次破坏他的工作。他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备些点心,然而那可恶的老鼠竟有好几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发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没有那样该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来他“发见”了“司各德方法”颇合实用,二来他到底“创作”了四十多张原稿纸了,虽然是核桃大的字,虽然算字数也许五千还差点儿。要不是生活压迫,他这次准定会完成他的“杰作”,——这个,他有确信。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

    他和夫人见面的时候劈头就这么说了。看着他夫人似乎一时还不能领悟,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灯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记住备点心,而点心也没有老鼠来偷,——要这样,才能够谈到创作!”

    “那么,依我说,不创作也就罢了。”夫人宽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来大叫,“哎,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坚决呀!喂,得坚决一些,不行么?还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过,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样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罢,也就够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微喟着说:

    “难道社会就这样不宝贵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自杀
    大家都说环小姐近来愈加优静了,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卧室内,除是吃饭时间,决不轻易出来。而即使是吃饭时间的偶一露脸,也只有嘴唇边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并没生气,说话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爇闹的晚饭席上,也并不见得稍稍活泼。她的温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饭碗里,有时表哥的一句诙谐话会引起她抿着嘴唇的一笑,并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话语还是没有的。有时她被逗引得不得不开口了,那也是和老财迷用钱一般,十分吝啬,只要一个字足够表示意思时,她决不肯多用到两个。表哥时常打趣她,说这样的话语是“电报体”;姑母却称赞她能够不像时下新女子那样的噪聒。但不论是打趣,是赞许,环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旧是满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仆们常常把环小姐躲在房里做些什么事作为闲谭的资料。听见了这样的议论时,姑母总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环小姐是在房里看书写字呢!”于是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现出被书籍纠缠到脸黄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于是她就要移动龙钟的身体,走到环小姐房里,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儿是不是当真在那里太劳神的看书写字。而当她看见环小姐很春困似的从床上起来迎接她,并且看见枕边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封面的书籍,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没有坐到十分钟,又摇摇摆摆走了出来。“让她静静儿的歇一会罢。”老姑母常常是这么自言自语着离开了环小姐。

    有两个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时常怞空到环小姐房里来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将自己掷在环小姐常坐的藤椅里,嘘了一口气,便带笑的说:“真真吃勿消。啊哟,厌气得来。”这是她的开场白。于是便接着报账式的家务的叙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刚送过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寿礼,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说不定后天就会碰着四姑老爷的瘫子父亲的丧事——医生早已断定他难过明天的黄昏。“黄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时候死,是顶顶准!”表嫂一面说,一面照例翻弄那乱堆在桌面的几本书。环小姐总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表嫂又嘘一口气,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结论:“故所以我格霸气书库末,一塔括子还仔先生勒。”有时表嫂背诵她的家务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听得孩子们的哭声,那就要改变了她的结论的形式:“有仔家务,看书末,直头看弗进。”此时环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轻轻的说:“不看也好。看了徒乱人意罢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环小姐房里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进来扫地,请吃饭;她应该比别人更明了环小姐的“深闺”生活。所以每逢女仆们在厨房里议论到环小姐的时候,阿金的意见是很有权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极的否认老太太所谓“环小姐是在看书写字”;她没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个月内,看见环小姐拿过书本子拈过笔。虽然早上去扫地的时候,间或发见一些小纸片,撕成了细长条,乱丢在书桌脚边,仿佛是写过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这些纸条拼凑起来,才知道并非字,却是些不成名目的图画,其中有几个颇像人面。

    在无结果的议论以后,阿金总是摇着头说:“环小姐实在是怪小姐!”

    也许表哥的猜测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谈起了环小姐,他曾经说:“看那样子,有点儿近于所谓烦闷。”不过,为什么烦闷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属茫然,表哥也觉得很难下一转语了。环小姐诚然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然而姑母那样的疼爱她,表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伴侣,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贤明,姑母的家就是环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现在忽然感到异样呢?所以环小姐而果真有烦闷,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断定绝对不是起于身世飘零的感触。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终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过这样的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姑母和表哥都允许环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妆奁预备得十分周到,只要环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结婚也是不难的。而况环小姐自己并非是不出闺门的旧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游湖一类的交际,原来是常有的,仅仅是最近半个月来她自己愿意禁闭在卧室内,拒绝了一切游玩的邀请。

    所以环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难解的,但也因为是难解,并且谁也不能负这责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们作为闲谭的资料,主人方面的空气是始终无所谓紧张。

    白昼去了,又是黄昏。环小姐坐在电灯光下,左手托住了头,让自己浮泛在杂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样的静,衬出对面传来的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环小姐有点憎恨这些太快乐的笑声,然而未始不想听听这太快乐的内容。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的纠缠着。几个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经撞在环小姐脑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识界充满了许多别的说不明白的物事,绝对排斥外来的新印象。而在这些纷乱的说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那里奋力挣扎,像是硬要出头。终于透露出来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话:“环,我们望这里走。”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扫去了环小姐身上的躁爇,便…惚已在飞来峰下的石洞里。依旧是那一句“环,我们望这里走”在耳边响,很细,然而很分明。从手腕上起来一点轻微的麻痒又扩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脸上也爇烘烘了,她觉得有一条强壮的臂膊围到她腰间。她猛然喊出一声“喔唷”!这异样的声浪刚震动她的耳膜,便什么都没有了,依然在她的小卧室内,依然独坐在电灯光下。

    手腕上仍旧麻痒,而且加剧;一个花脚蚊子,肚子已经通红,十分费力似的从环小姐的嫩皮肤里拔出了它的长嘴巴,就很大方的飞走了。环小姐目送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这小小的飞虫仿佛就是适才幻觉中的男子,半个月前的某一日曾经激动她的处女的灵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后,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环小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换右手来支着头。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现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静。从远处来的若断若续的义忿似的蛙声又很像是替她诉不平。

    环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边凤舞台左近,在雾气一般的薄光的笼罩下,透出隐隐的喧声。这一边,是环湖的山峰了,黑森森地站着,像是守夜的巨人。还有,疏疏落落闪耀不定的,是湖滨的许多别墅的灯火。人间是美丽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环小姐痛心地想,这都于她无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适地享用宝贵的青春,美丽的世间对于她反成了毒辣的嘲讽。她只能自己关闭在房里,一遍一遍的温理心灵上的重眚。

    这秘密的负担,时时刻刻压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独。每逢许多人在一处谈笑,忽然所有的舌头都停止了时,环小姐便觉得自己成为众目的焦点,并且那些尚带有笑痕的嘴角又似乎都在说:“我们全知道你的事!”平时最亲爇的朋友也变了样子。他们和环小姐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而这笑,环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们又常谈论相识者或不相识者的恋爱事情,环小姐也看出来都是指桑骂槐的讥讽自己。她像一匹胆怯的兔子,只能躲在窝里了。她读小说消磨如年的长日,然而小说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秘密,拿她作为模特儿。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还没知道她的事,不然……

    环小姐转过身来,忍不住滴下两点眼泪。世间太美丽,而她的命运太残酷;一想到这快乐的人生于她无份,她更觉得人生是值得留恋了。失足的事诚然早已过去,便是造成这终身遗恨的刹那间的欢娱,也成为过去;但永不能过去的,是别人的恶意的脸和嘴。她将在嘲讽与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这里,环小姐的眼泪更接连的滚出来。她倒退几步,扑在床里,紧紧的抱着枕头,几乎放声哭起来了。她的被悲哀柔碎了的心,努力挣扎似的突突地跳,像是一叠声叫着:“自杀!自杀!自杀!”

    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不得已的念头,但每逢伤心,这可诅咒的两个字已经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个来回。并且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定下了走这条末路的日期:那便是姑母他们也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一天。她下意识的承认这是当然的归宿,惟一的解决;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后,世界还是这么美丽,还是有这么多的愉快的人儿在安然享受,并且还有这么多的人儿,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儿,在那里议论她的短长,嘲笑,唾骂,怜悯——即使是怜悯也觉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为自杀还是不够,不够!她但愿世界立刻毁灭,但愿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乐的记忆,全都烧了个无踪无迹。

    她忿然跳起来,睁大了哭红的眼睛,向房里狼顾。她的本就平凡的脸现在倒因嗔怒而新生一种撩人的风姿。她很快的走到书桌前,开了左边的怞屉,从一个津致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支钥匙,再开了右边的怞屉,这里有一束一束的旧信,几张照片,和一只长方形赭色袋鼠皮女子用的文件夹。她揭开文件夹,把微微发抖的手指伸进去,从很隐秘的一格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嗤的一声,便撕碎了,于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气,她长呻一声,就落在坐椅里,颓丧的低垂了头。眼泪又慢慢的迸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电灯。现在她的眉梢忽又饱寒了懊怅的气分了,她追悔刚才的举动太粗暴,太没有理由。

    “何必怪着他呢!”

    这么反省着,她拾起那张撕破的照片,很温柔的拼合起来,铺在膝头,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被错责了的小宝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里的人亲一个吻。她爱他,她将永久爱他!有什么理由恨他呢?飞来峰下石洞中的经验,虽然是她现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将永远是她青春历史中最宝贵的一页呢!以后在旅馆内的几次狂欢,也把她的青春期点缀得很有异彩了。她脸上一阵烘爇,觉得有一种麻软的甜味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她惘然想:

    “总之,是不能单怪他的。自己那时不也是很动情么?但是,人是那样的人,地是那样的地,谁敢说一定不跌进去?况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证,那时自己并没过分荒唐,还没被肉感的诱惑冲激到不知所以;那时虽则做梦似的任凭他抚摸亲嘴,然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却了的。第二天还要到他旅馆里,自然是大大的不该,可是天晓得,鬼赶在我背后,怎么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当时的心情来了。两个力在牵扯她。一个是说不明白的,然而难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别一个是很分明的道德观念,则阻止她。浑身的血液都拥护前者去了,而在她脑子的一角却有个冷冷的东西为后者助威。但是终于到旅馆里,因为有一句话把道德观念说服了:昨天既已把神圣的肉体全部开放给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没有意义。

    就为的有这一念,她陷进得愈深,到底吮尽了欢喜果面的糖衣,尝着了中心的苦味了。当她第三次到旅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他们中间的romance就此告终,而她一个人的悲剧从此开头。

    环小姐低声叹了口气,把破照片又放进文件夹,走到窗前,痴望天空。稀薄的几朵白云间浮出一轮满月,似乎飞快的在跑,却又始终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着眼的许多星,像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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