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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唐狄公案-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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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参军说着便从案卷中将那对金钗的图样拈出递给狄公。
狄公看了图样,不禁称赞道:“好个手艺!正如一对凌空的飞燕,细微处都雕接得极为精细。”
洪参军道:“据肖掌柜说,这对金钗是他祖母的遗物,打制得虽好,只是不吉祥。昔时有个算卦的断言,谁戴上这对金钗谁便横遭不测,为了这金钗肖家已折了几条性命。故尔肖掌柜一直将金钗锁在箱子里。只因老俩口只纯玉这根独苗裔,如掌上的珠子很是宠溺。家贫买不起首饰,又抵不过肖大娘的撺掇,便拿出来与纯玉戴了,不意果然生出不测。”
狄公叹道:“这可怜的丫头!噢,洪亮,那日公堂上冯相公是如何鞫讯的?”
“鞫审时冯老爷宣称那对金钗虽一时没有找到,但并不意味王仙穹不曾杀人。因为罪犯有足够的时间将那一对小小的首饰藏匿起来。冯老爷也认为王仙穹的辩解颇有道理,但他又说一个知书识字的秀才编撰一通花言巧语来为自己的罪孽辩解也是意料中事,大不足信。
“冯老爷断言如此强奸杀人重罪,决非一般的偷儿、乞丐所敢干的,半月街上住的多是些老实忠厚的贫户穷汉,谁也不会知道深闺中的纯玉有此污行,且她平日招人眼处从不插戴那金钗。再,王仙穹和纯玉间的幽会只有一个年近七十的龙裁缝知道,龙裁缝年迈体衰,且仁慈忠厚,当然不可能强奸并杀害一个青春力富的小姐。
“冯老爷说王仙穹始乱之,后弃之,只因纯玉执意不允,甚至扬言要上衙门告发他,他才动了杀人的歹念。杀人后盗去金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并不突兀,正可以为生计之资。王仙穹则矢口否认,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画供。冯老爷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冯老爷为之也十分踌躇。偏巧当天驿使送来吏部文牒,由老爷来接任濮阳刺史。冯老爷正好撒手,星夜便治点行装赶赴新任所。不过他在案卷上朱笔批了几句话:‘王仙穹奸污杀人属实,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后拟议磔刑处死,以儆效尤。””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抚玩着手上那方镇纸的玉坠,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来,将那玉坠往案桌上一搁,说道:“冯相公临事一向谨慎,这个草率的判定必是他临升迁前大意所致。我思量来杀死纯玉的似不是王仙穹,当然这个败坏簧门声誉的胆大妄为之徒理应受到严厉的惩处。”
洪参军大为困惑,张口要说什么,狄公挥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审这桩案子,不仅需将此案一干人物传来衙门当面鞫讯,我还想去看看事发之现场。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对此案的看法了。”
    
    
    
    
    

第三章

    
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参军端来了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点腌渍的菜蔬。初升的日头照在内衙的槛窗上,洪参军吹熄了烛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濮阳城早传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爷要重审此案,百姓好奇,看审的人早挤满在衙厅外的廊庑处。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手中或执火棍,或拈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由洪参军陪同摇摆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足引颈往堂上张望,只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核复了出纳款项。最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目来。
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后但有账目混乱,钱银差错,惟你是问。但凡公衙,这钱银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专职,倘有闪失,即便典卖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库一文铜钱。”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又道:“本堂新来衙治,今日只是与众百姓照个颜面,相识相识。日后凡本州军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顾上衙门申诉,有状投状,无状口述。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几不致荒怠政事,贻误州民。”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乃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声唱喝,鱼贯而入。廊庑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门,个个脸面上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转回内衙,洪参军及狄公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请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转了一天吧。”
马荣抢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见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语盈户。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水陆齐备,酒香诱人,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们看来也可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道:“马荣弟言之有理。这濮阳城滨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吃运河水利饭的固然富绰,但依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唤作灵德法师。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过着奢华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当今圣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观无数。僧尼道士倡异说,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是国家之蠹虫,人伦之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劝人以善,与孔子之旨无舛,也是圣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尔等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免生枝节。”
陶甘虽点头,究竟心中有疑,犹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亲见,道听途说,怎可深信?再说寺庙有钱,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说道:“陶甘,这话怎讲?”
陶甘道:“普慈寺的财源多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是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将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何灵验?”
“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后不育者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载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诧异,又问:“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真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谕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蜜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与她。女子回去果有养育者,全家感激不尽,再挑财礼来还愿。那等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辍。
“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闲。女子进了大殿,灵德令其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殿门,贴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住宿,便于监伺,以绝其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开启殿门。——女子出来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炷香,欢欢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喜,便来寺飞报,并呈送礼单。故尔普慈寺真所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
“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银财物也积聚了不少,便鸠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珑。里面各安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用处,反撤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一应菩萨都重新装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烛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道:“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不堪,香火几断;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歇宿在寺里。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张,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了。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名声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趋之唯恐不及,渐渐开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缁衣光棍。”
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动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坛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必无。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留个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见到有何可疑之处,即来禀报于我。对,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已与洪亮议论过一番,见出案情中许多抵牾不合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不能确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她们安顿得如何了。”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依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亟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
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臾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表征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
“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
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挟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颡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滞呆,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拟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核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王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心中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狄公道:“体要胡扯到纯玉!你且将衣衫解了扣,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打得屁股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遇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暂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动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药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于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点破绽。”
狄公示意书记将王仙穹适才这一番话记下来,无疑他认为这是一个新的情况。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词上按指印。王仙穹颤巍巍立起身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书记案前的状词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见王仙穹那细长的手指上长着长而整齐的指甲。——读书人喜欢留长指甲是十分寻常的事。
狄公喝道:“将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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