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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唐狄公案-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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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县令说着就站了起来,搀着狄公要走。狄公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跄。
“滕相公有点不舒服?”狄公问道。
“不打紧,只是头有点晕,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罢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书斋门口,见主人出来,赶忙上前扯了扯滕县令的衣带,小声禀道:“老爷,上房丫头来报说,太太中午后一直不见起身。”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说。“知道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太太午饭后到乡下的庄子里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见管家还在犹豫,便生气地斥道。“你不见我正在陪客!”
“还有一事不敢不来禀告……”老管家战战兢兢,哆嗦着声音说道:“太太房里的大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
“以后再作计较!”滕侃不耐烦地说,一面引着狄公向后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说道。“狄年见在敝邑滞留期间,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我正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想要请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啊,请向这边拐。”
从行斋的后院穿出便是一个花园,潘师爷的衙舍就在花园对面一个庭院里。
潘师爷正伏在书桌上忙碌,书桌一边堆着厚厚一大叠公文。他抬头一见上司陪同客人走来,慌忙离坐踉跄着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郑重其事地对潘有德说:“这位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刺史大人专门有信给我介绍了他。沈先生想在本县游览几日,观赏些山水名胜,望你代我尽心照应,为沈先生解说推荐。公堂还有那起案子等着担问,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请方便,恕我失陪了。”说罢长揖陪笑,告辞而去。
潘师爷拉了把椅子让狄公坐了。狄公见那活师爷心事重重,显得神情不安。心里思忖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难的案子。可是当他向潘师爷询问时,潘师爷却正色答道;“不曾有什么疑难的案子,衙门近来一向平安无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务需要料理。”
狄公说:“只因刚才从滕老爷的言语中听来,象是暗示有什么疑难的事情缠上了他,所以随便问问。”
潘有德皱了皱他灰白的眉头,停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这个却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个笨丫头将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爷平日里十分珍爱这只花瓶,听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而今丫头们谁也不肯承认,老管家叫我暗里查问一下。你知道老爷是个性情孤僻的人,闲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为这花瓶一定感到很优伤,他刚才进来时我见他脸色很苍白。”
“他一向有什么疾病没有?”狄公问道。“我也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哦,没有。”师爷回答。“他从未抱怨过他身体不好,近来还倒越发精神哩。一个月前他在后院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如今伤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热,令他很有些烦躁。哦,好了,沈先生,现在让我想想你该先去观赏什么地方吧。这城外东北有一座东牟山……”
潘有德将这牟平的山川胜迹,风物掌故细细与狄公说了一遍。狄公发现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很有教养,且对本地历史掌故、佳话遗闻极感兴趣的人。狄公告诉他今天还得失去飞鹤旅店安顿歇宿,明天才能正式游览。他的一个伙计还在衙门后面那家茶馆中等着他呢。
潘师爷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从那后院的一扇角门出去,这样就省得你从衙门正面去绕个大圈子。”
潘师爷领着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着右首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摸索着向前走去。潘师爷尽管脚有点跛,但走起路来却很利索。走廊不见光线,绕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潘师爷掏出钥匙将那角门的锁头打开,微笑着说:“这扇角门算来也是本县一处名胜了,七十年前为对付盗贼,修下了这个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断师爷的话头,道了声谢便闪身出了角门。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街。
狄公拐了两个弯便找到了那个茶馆,他约定了乔泰在那里等他。
茶馆里挤满了人。有钱而无事的茶客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卖是多么的鲁莽……”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
乔泰站起来正待上前去揪,独眼猴早象闪电般出了门。
乔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了。说道:“不必太去认真。这个无赖倒提醒我不应固执地墨守一个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个观察甚细,行动敏捷的家伙,他对我们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练,只可惜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
“这个狗杂种从茶馆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不成,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讲到茶馆,却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是一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尚未找到。此刻我们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案子。差不多也该是升堂的时候了。”
“老爷,别忘了你来这里是游山逛水的!”乔泰显然有点责备的口吻。
“你说得不错。”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况,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缠上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如何问理刑事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的。走吧!”
他们走出了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子,暑气渐消,清风徐来,只感到丝丝凉快。
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早升了堂。门外鸦雀无声,没有个闲人。四个衙役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门栅栏里廊庑处尖着耳朵在看审。
他们也挤到那廊庑口,跂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着县令老爷滕侃,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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