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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尔法年代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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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疾驰于通往本国道路之上的卡尔曼大公,一点也不介意如此的行色匆忙是否会引起他人认为自己败战的臆测。在他那被银灰色盔甲所裹藏着的内心深处,一道燥热的风暴,与另一道酷寒的暴风,正交互地盘旋着,只不过他身为一个严峻军人的表情,隐藏了内心激烈情绪的交战。卡尔曼从国境的山岳地带来到了平野,此时正在布满冰雪的道路上奔驰,他骑在马上,挺直自己的身体,尽可能保持着表面上的沉着与平静。

  对于卡尔曼等这些孩子们而言,父亲波古达二世并不是一个慈父。虽然不能说他完全是个暴君,但是他严酷且强烈的猜疑心,使得他只要一有机会,便要拿孩子来作试探。试探孩子的才能、试探孩子的孝心、或者故意让孩子落入圈套中然后加以斥责、或是用鞭子痛打来惩罚孩子。有时刻意先不给零用钱,然后又故意把钱放在桌上,一旦有孩子拿走的话,就强拉到历代皇帝的灵庙前,要孩子向“伟大的列祖列宗”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责。有时又事先将孩子们喜欢吃的东西排好,要孩子挑出其中一样,如果稍有犹豫的话,就严厉斥责孩子“决断力不够,这样怎能保得住国家?”,并旦还罚孩子不准吃饭。不过,当下次又有同样机会,孩子学乖地迅速选出一个时,却又仍会责骂孩子“思虑不够”。尽管波古达二世在皇宫外获得了接近于名君的评价,但是在皇宫内部,却显露出一个阴沉压迫者的狰狞面貌。

  卡尔曼相信自己的两个哥哥是被父亲的猜疑心所杀死的。就像他的第二个哥哥,因为害怕父王猜疑,不顾自己正在发烧,竟冒然投入战场中,因而在风雪交加的寒雨中罹患了肺炎,最后导致死亡,这样的死因,想必当是死不瞑目的吧?二哥在“我已经受够了”的呜咽声中死去后,经过了一年,大哥也被父亲怀疑叛逆,极度忧慌的结果,大哥也病倒在床,然后就没再起来了。

  这个压迫亲生子女的父亲,现在正濒临死亡。一道怪异的漩涡正在卡尔曼的胸中转动着。

  经过六天来的急行军之后,卡尔曼已经抵达马法尔的帝都奥诺古尔城了。匆忙对士兵们说些慰劳的言词,承诺将有所奖赏之后,立刻将善后处理的事务交给亚森将军等幕僚人员,卡尔曼来不及换下穿着的盔甲,飞也似地策马向皇宫奔去。

  卡尔曼快马奔驰过铺石的街道,来到皇宫的南正门前,大声地命令城内的人开门。于是那道有着繁杂雕饰的仿青铜城门打开了,近卫兵扯开嗓门对内通报。

  “大公殿下回驾了!快带殿下前往谒见皇帝陛下!”

  皇宫的建筑极其宏伟壮大。基地是位于一块南北纵长七斯塔迪亚(STADIA,斯塔迪亚为古希腊的长度单位,七斯塔迪亚约等于一千四百公尺)、东西横宽四斯塔达亚(约八百公尺)的矩形土地之土,四周围有高耸石墙、六道楼门、四个塔城、壕沟、内壁、中庭、以及二千余间的房间布置。卡尔曼正确地通过十八道门扉之后,来到一群在大厅中聚集的侍从、朝臣之间,仍然是身穿盔甲的装扮。

  “父王他,不,皇帝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卡尔曼大公的声音听起来仍保持着冷静,但这却是尽极大的努力后才呈现出来的。但他这样的努力在侍从们回答之后,让人觉得似乎是白费了。

  “大公殿下,您来迟了。皇帝陛下已经归天了。殿下未能谒见陛下的最后一面,臣等实万分惋惜。”

  凭恃着意志力已经无法遏抑的情感,在大公的眼中闪耀着,但侍从们都低着头,所以并没有察觉到。

  卡尔曼将头盔挟在腋下,独自一人走进父亲的病房内,然后关起背后的橡木门,以避免父子面对面时有外物介入。卡尔曼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内心的悸动愈来愈高涨,他走过巨大的暖炉旁,踩着步伐走近父亲的寝床。他的内心此时正有一种声音,呢喃似地向自己说道:

  “得……得救了,得救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必害怕父亲的阴影了……”

  汗水从年轻大公的额头上流了出来,然后顺着脸颊滑落。一种安心的感觉令他有些头晕目眩,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接受父亲阴险的试探了。人称在战场上从不知恐惧是为何物的卡尔曼,究竟对父亲有多么畏惧、憎恶,没有任何人明白。活着的人都不明白。能够理解的,或许只有死去的两个哥哥吧。

  既然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卡尔曼从此就可以从那个自孩提时代以来,就一直捆绑着他的阴沉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他用单脚跪在这个顶端罩著有帘幕,而父亲此时正横卧在上头的寝床旁。寒冻的盔甲表面此时因为接触到暖气,无数的小水滴开始渗透浮出表面。

  卡尔曼只瞥了父亲那像是枯木一般的脸,就立刻将视线移开了。自己固然憎恶父亲,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他大口地叹着气,紧闭着双眼,身心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渊谷里。但是突然间,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这声音就像是低微的、缺乏生气的空气波动。

  “卡尔曼!卡尔曼啊!”

  年轻的大公感觉到一股战栗的冷流顺着他的背脊向上逆冲。在这瞬间,理性像是脆弱的玻璃般地粉碎了,在理性恢复的过程中,恐怖与不快同时伴随而至。卡尔曼缓缓地移动自己的视线,眼前所呈现的是他这一辈子中最不愿意见到的情景。应该是死了的父亲,此时睁开了双眼,正凝视着自己。

  “父、父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就算过去在战场上见到比己方还要多出数倍的敌军时,卡尔曼也从未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地颤抖过。他虽然提出了这个疑问,但事实上父亲的回答早已经在他的心中。原来作父亲的又再一次想要试探自己的孩子;原来作父亲的竟然利用自己的讣闻,把最后一个孩子的心拿在手掌上玩弄;原来他要试探自己的死会让儿子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原来作父亲的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看看儿子是否会舍弃战场,立刻赶回自己的病床边来。卡尔曼用尽全身的努力,勉强忍着不呕吐出来,他仍然沉默着,但一股嫌恶感在他的肌肤上扩散开来。

  “如果你作出对我的死感到高兴的样子,那么你就不能这么安稳无事了。”

  父亲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冰水般地注入卡尔曼的血管中。

  “到那时,你的两眼或许会披刺瞎,然后在僧院里渡过空虚的生涯吧!哼、哼、哼,你的孝心解救了你。暂时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不过下一次就不知道会怎样了,现在我还算满意就是了……”

  病态的虐待狂在老皇帝的两眼中闪耀着火光。嫌恶感与理解已经落入卡尔曼的胃肠当中。他终于理解到皇帝波古达二世的精神轨轴早已经偏离了正道,转而游离在邪恶的荒野之中。波古达二世在默然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面前,撑起了他那瘦若柴骨,且缺乏水气的躯体,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如何将所有试探的对象扩展到全体朝臣,如何将耐不住试验的朝臣集合起来处刑的计划,那种让人听了就作呕的计划。

  “父王,你实在是……”

  大公声音当中有着些微的颤抖,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决心的具体表现。在这个多事之秋,卡尔曼在经过百般的折磨以后终于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挟带着熔岩渲泄时的热度与气势,将内心的犹豫强压制住。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从父亲那细瘦丑陋的身体背后拿起了大枕头。

  衰老的皇帝被儿子按住、拿枕头闷住脸的时候,一点儿也无法抵抗,只能够从枕头底下发出粗鄙的喘气声。

  “你应该要死的,父王。”

  当察觉到老皇帝反应的迟钝与虚弱,卡尔曼又一次感到讶异,但是他继续低声地说着,使尽全身的力量把枕头紧紧地压住。

  “像你这种用诈术拐骗自己的儿子和朝臣来试探忠诚度的行为,像你这么不信任别人玩弄人心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头顶皇冠。你应该要死的,父王,为了所有的人好。”

  父王苦闷的呻吟声透过卡尔曼大公手中的厚枕头传了出来。这时一阵恐怖的感觉像冰针似地刺进了卡尔曼的心脏。尽管他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和决心,但是他,此时的他竟然企图要谋杀自己的父亲。背离人道的忧虑从胸中一点一点地往上推到了咽喉,卡尔曼松开了倾注在双手上的力气。

  但是,事到如今,如果再让父亲复苏的话,那么等在前面的必定是父亲的报复,以及卡尔曼本身的破灭。于是他重新再使出全身的力量,用双手拼命将枕头压在父亲的脸上。压着、压着、用力地压着,一直到完全不需要再压住为止。

  又厚又重的橡木门打开了,卡尔曼大公的身影出现在朝廷重臣的面前。以骁勇而为人所讴歌的年轻大公,此时却脸色苍白,完全像是彼疲劳与失意给彻底打垮了。贵族、贵族夫人、书记官、侍从,像是一道道人肉与衣裳所形成的墙壁,将卡尔曼团团地包围住。尽管有些迟疑,不过该问的还是问出来了。

  “大公殿下,对已故皇帝的参拜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啊……”

  卡尔曼像是机械木偶般地点了点头。在旁人的眼里看起来,以为是父亲的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所以他的表现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在他们当中有人同情地劝慰着。

  “臣等非常了解您的心情,殿下。”

  一有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接着许多对年轻大公与死去的皇帝表达哀悼之意的礼貌性言词,像是雨点般地纷纷落下了。聚集在大厅中的极少部份人,被请进病房参拜皇帝的遗体。就在全体人脸上流露出沉痛表情的时候,有着一个、惟一一个眼睛睁得雪亮的人物。

  那就是全帝国仅有六位的选帝公其中的一位,金鸦国公蒙契尔,年龄与卡尔曼同样是二十六岁。金褐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中等身材,有着看起来似乎非常纤弱的容貌,是个怎么也无法令人将他与威严感或有力感联想在一起的年轻贵族。但是,如果将他覆盖在外表上的纤弱外衣给剥下来的话,便可以发现他体内脉搏的跳动充满了强烈的知性与活力,了解到这一点的仅有极少部份的人,而卡尔曼便是这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个。他们两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一起在王立学院里求学的同学。

  年轻的金鸦国公蒙契尔,远离了那群喧嚷的贵族们,独自靠在墙边伫立着。看来似乎纤弱的面容上,却浮现着一丝丝的尖刻。突然间,他的表情蓦然一动,眼睛用力盯在那个从寝床上被丢出来的大羽毛枕头上,接着假装若无其事地朝着那个枕头走过去。

  金鸦国公蒙契尔把那个羽毛枕头拿在手上,看起来似乎在发呆,而且没什么特别理由似地盯着枕头的表面看,但是他的眼睛确实捕捉到了,捕捉到了残留在枕头上极少许的唾液痕迹以及齿痕。

  “难道说……”

  蒙契尔低声自语着,随即从较低的位置投出视线,观察着那群悲痛欲绝、或者假装悲痛欲绝,那群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身上裹着昂贵丝绸,手中握满财富、地位、与权力的庸俗人们。

  这时另一道视线在空中与蒙契尔冲突了。那是来自卡尔曼。两道视线在这瞬间像是两把细长的刀刃相互纠缠似地黏在一起,但卡尔曼首先移开了他的视线,这并不是基于内在,而是外在的理由,原来宫廷书记官来到年轻大公的耳边,询问应该要如何将皇帝的讣闻传达给各国大使知道的事情。

  卡尔曼点了点头,踏着充满意志力的脚步走过琢磨地十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蒙契尔锐利的视线,一直追踪着卡尔曼的身影,直到视线被橡木材质的门给遮住了为止。

  蒙契尔的双眼就像两把强烈得近乎不驯的火炬熊熊地燃烧着,但是他立刻就把视线垂到地面上,脸上挂起了一层无色的帘幕,藏去了他内在的活力。

  “果然没错,卡尔曼杀害了他的父亲。虽然没有充份的证据,但绝对错不了。”

  有了这个确认之后,一条潜伏在蒙契尔内心的小龙仰起了头。这条龙的名字就叫做“野心”。野心的龙张开了口,企图要吞噬整个马法尔帝国,以及支配帝国的宝座。内心潜伏着野心的这个人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发出另一个声音低低地说: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采取行动呢?冰既然已经碎裂了,那么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Ⅳ

  马法尔帝国之所以也称为连合帝国,是因为帝国内部有着六个与皇帝中央支配体制并存的公国。这六个公国分别称作龙牙、虎翼、金鸦、银狼、铜雀、黑羊,而每个公国的主君则称为国公。而这六位国公同时也担任选帝公,在皇帝易位之时,拥有选出新皇帝的资格。

  这个奇特的、但是也具有某种程度的开明的政治体制,是从人称“征服帝”的开国皇帝阿尔巴德开始的,世代相传到现在已经是历经二十四代了。

  根据代代相传的说法,马法尔族原本生活在大陆的东北隅。在那一片森林和草原交错的大地上,饲养羊群进行狩猎。但有时也会入侵南方的农耕各国,掠夺谷麦、丝绸、甚至于女人。大约在五百年前,有一个英雄出现了,他不仅统一了南方的农耕各国,并且还指挥大军北上,攻打掠夺者的根据地。在一连串的战争中,马法尔族虽然也时有战胜,但终究不敌国力上的差距,族长战死了、根据地被征服了,全族的人只好舍弃了故地,转往西方过着流浪的生涯。所到之处也多有战事,但为了寻找那个“位于太阳沉没处的新天地”,全族的人不断地向西,再向西前进。

  之后,马法尔族分裂了,其中一派的人仍继续向西前进,而另一派的人则转而往北前进,越过了万年积雪的高山地带。在前进的过程中,许多同伴因为被卷进暴风雪、或跌落到断崖深谷中丧生了,这一段艰辛的长途跋涉持续了十年之久。在这段期间内所流传的“勇气与苦难的记录”,占去了马法尔建国传说的前半部篇幅,即使到了今日仍然是众人所耳熟能详的。

  马法尔的土地就在这个东西南北全为万年积雪的高山所,环绕的广大盆地上,土地中央还有一个湖。不,应该说是内海来得恰当些。经过长达十二年的测量,这个湖拥有东西横宽二千斯塔迪亚(约四百公里),南北纵长八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六十公里)的规模,湖中同时还有二百多个大小岛屿。如果向湖中撒网的话,还可网起身躯像个小孩一般、而且鳞片会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巨大鲑鱼。虽然冬天酷寒且漫长,但是肥沃的土壤却能够让作物在短暂的夏天里迅速地成长。

  马法尔族于是以自己的族名为这块土地命名,打算永远生活在这里。定居之后,当初全族在大移动时的指导体制也自然而然地延用下来。但是不久之后,便出现了一个对于该指导体制有所不满的年轻人。这个名叫阿尔巴德的年轻人,因为受到不公平(他认为)的裁决而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夺走了土地。一番争执的最后,他杀死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因而以重罪的罪名被拘捕,判处以乱石击毙的死刑。但是他逃离了监狱,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在这个时候,从前的六个朋友对孤立的阿尔巴德伸出了援手。有了这六个人的协助,阿尔巴德在连续的大小四十回战斗中连战连胜,有人形容当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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