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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双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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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楔子

1937年6月广州
天黑了以后,闷热得更加厉害,随手捋一把都似乎能够从空气中摸出一把水来。
怕以后都没得热了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个念头偏偏就像生了根一样在脑海里头盘踞,驱也驱不出去。
心情很烦,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依旧貌似安静地被所有的事情堆压着。远处有丝竹的声音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词在空气当中缥缈,“小生缪姓乃系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叫做麦氏秋娟……”
“赐少,鸿运商行的陈老板过来了,在客厅候着呢。”
“上个月那船丝绸的账,严家又想赖了,但是严家跟我们广运都几辈子的交情了,恐怕还是要卖严老爷的面子。”
远处声唱:“见佢声色与共性情人堪赞羡,佢更兼才貌的确两双全……”
“唔得,严家的账再不收,下面怎么交待?”
“赐少,你倒是说一句啊!”
“赐官,明天广州海运司那里你还是要去跑一趟的,其他人就算了,司长的面子不能不给。”
……
“赐官,还在忙啊?”一个温和的声音传过来,把身边腻味的氛围都赶走一样,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玉卿姨。
神魂一点点归位,“卿姨,你怎么过来了。”
我跟她的关系一直有点奇怪,从前老头子在的时候是或许还激烈一些,但是随着老头子的过世,我却渐渐地认同了这个女人,认同了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有……当然还有就是她对我更像姐姐对弟弟的那种培植的感情。
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把她当成母亲来看,我的母亲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谁也不能取代。
“天气太热了,大家该散就散了吧,没什么事情大得让赐官休息的时间也不得的。”卿姨说。我很感激她。
“双喜呢?”卿姨问我。
“陪楼商务司长的夫人听戏去了。”我安安静静地回答,看着手下的人一个个乖乖地走出书房,还我一个可以隐约听见远处笙笛的空间。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就跟你爸爸一样,什么事情还让你这样操心了?”
不是操心,是烦,是一种说出来我自己会不太好意思的烦闷。
“太累了?多休息一下吧,带着双喜一起出去走走,没什么事情大得能翻天的。”卿姨拍拍我的手,“对了,特地给你拿过来的甜汤,快尝尝,热了就浪费那么久的冰镇了。”
我接过甜汤,是绿豆沙还有我不喜欢的海带,不过不能辜负卿姨的好意,我把它们全部吃了下去,“哇,过瘾!”
“嘿,你吃饭的样子跟你爹还真像。”
“……卿姨,”我放下碗,突然想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老爸都走了那么久了,我怎么总觉得好像他还在这屋里住着,你们的感情还是那么好……呃,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卿姨却微微笑了起来,姿态一如以往地优雅完美。
“啊?”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赐官啊!”卿姨慢慢把我吃完的甜汤碗收拾起来,“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很多时候并不是说不在了,分开了,感情就可以结束的了。”
她端起碗盘,“我常常就觉得,你爹走了以后,我反而可以天天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地去想,这时候了,我才能感觉到他是彻彻底底的我的了。”
“不是结束啊,赐官!”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出去,卿姨的背影看起来有种特别的韵姿,“他走了,我却觉得我们两个的感情,刚刚才算开始了……”
月白的衫子裹在她纤秾合度的身上,几乎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说起来,年华在这个女人身上流转,但是似乎却是潋滟成了一种让人不得逼视的光芒,我赞叹,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粹炼得这样美丽呢?
咿咿呀呀的唱词似乎写得很真,“想到此情欲把嫦娥问,无奈枫林见得月色昏……”风里还有野姜花的味道,我突然很喜欢我的广州。
但是,“赐官,赐官!”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在下一刻响了起来。
我一愣,“发生什么事了?”询问,正向着进来的生叔。
“我们的船,又在上海被扣下了!”
我猛地跳起来,“又被扣了?鲍望春?”生叔大口喘息地点点头。
我简直要出离愤怒了,“又是他,又是他!鲍望春,鲍望春!难道我跟你前世有仇吗?”
“……人影近,莫非相逢呢一位月下魂……”
第一章

“赐官啊,其实这次,你让生叔他们去也就行了,一定要自己去吗?”
“卿姨,没办法,那个鲍望春已经扣了我们广运行三条船了,我要是再不去,还不知道被人怎么笑话,而且……”
“啊?”
“算了,没什么。”我苦笑了一下,戴上帽子。
“双喜……”
“赐官!”
双喜这丫头,我早说她还是小孩子吗,不过送我出门一趟而已,哭什么?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傻丫头,我只是过去一趟上海,又不是去什么爪哇国,你哭什么啊?”
“但是……现在外面这么乱……到处在打仗……”双喜抽抽搭搭的,“我怕你危险嘛!”
“怕什么?现在交通方便了,上海又那么近,说不定过两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嫌我回来得太快呢!”
“赐官啊……”啊字拖着长长的音,很有撒娇的味道。
“好啦,傻丫头!”我亲亲她的头顶,她的头发上有茉莉花发油的味道,我轻轻地咳了一下,“多照应家里的事情,多听卿姨的话,不要闯祸!”
双喜乖乖地答应我,“噢。”
“还有!”我认真地说,真挚地看着她的眼睛。
“什,什么?”
“记得少吃糯米鸡啦,虾饺啦什么的,你已经很肥了!”
“……周天赐!”
双喜的拳打脚踢当中,我终于结束了“送别”这场,跳上船,我转身挥手,岸上有两个女人,从现在这刻开始等我回家。虽然很不舍得,但是我更想知道……
上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
鲍望春,究竟是一个什么混账呢?
我真的,很想知道。

***

2月份,广运行的福羊号在上海被扣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其实一开始很惶恐。周家是做航运的,靠的是水和官家给口饭吃。更何况我可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所以上下打点这种事情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逢年过节,总是该送礼的送礼,该塞钱的塞钱。但即便是这样,天也总有不测风云,因此我总是在担心有一天我家的广运行会遭遇到一些倒霉的事情。不过虽然是这样,工还是要做的。
不管如何,总之当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很担心了一下,谁知道努力托关系找途径以后却得到了一个让我都觉得荒谬的答案。
船不是上海海运司扣的,而是一个叫做什么“文物管理处”的军方部门下的文要求扣船,他们的处长叫做鲍望春。
“这鲍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让下面人去查,很快就有了答案。
“鲍望春,原上海闸北区守备司令江砥平的下属,因为跟几个舞厅小姐的关系密切导致江砥平吃醋,甚至还把他关了一些日子。不过他命好,跟上海富豪陆蒙山的关系不错,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后来江砥平倒台,他倒反而因为揭发有功,升了上去。不过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所以就被派到了‘文物管理处’这种清水衙门。另外呢,就是这个自己出身也不错,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有一个叔叔是南京参谋总部的高级军事参谋。”
啊,出身富贵,那么就是纨绔子弟啦。
跟舞小姐关系密切,那就是贪欢好色啦。
因为舞小姐的关系得罪上司还被关,哈,傻的!
最后,还一向不识时务,嘿嘿,那可真的是没有话好说了,极品啊,极品!
于是我下令:“那个什么处的,缺钱是吧?缺钱你们就给人家送去!要记住,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啊!”
当时心里还颇有些遗憾,觉得难得出现一些状况,可惜对手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结果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钱,分文不收地退了回来。
船,还是在那里扣着一步也不能走!
假如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反正广运行的船多,你多扣几条我就当送几个工人度假这我不会介意,但是等到5月份今康号也被那极品鲍鱼扣下来的时候,我就有些忍不住气了。
“为什么扣我们的船?”
“很遗憾,因为我们怀疑贵行的船涉嫌偷运国家文物……”
“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不知道贵处所谓的怀疑根据是什么呢?”
“对不起,所有的证据都在我们处长那里,我们也只是奉命办事,请周先生原谅!”
Diu你老母的!
这怨不得我说粗话,实在是……
但是民不与官斗,我再忍!于是一口气就憋到6月底的现在,广运行的洛神号又被扣了!
极品鲍鱼你个仆街仔,要见我是不是?那么好,我来!

***

7月1号到达上海。
黄浦江的水有点名不副实,清粼粼的跟珠江有的好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名字却总会觉得它很黄。
因为天气热,水气很臭,这让我对上海这个城市的第一感觉很不好。它让我有呼吸困难的感受,而且,上海比广州干,我觉得喉咙都有些痒痒。
从十六铺码头上岸,据说不用走多久就可以到上海鼎鼎有名的外滩。码头上的工人说到“鼎鼎有名”这四个字的时候,竖起大拇指,从鼻腔里发出“ding”的声音,我觉得很可笑,广州人很少会作这样夸张地介绍。说起来,总觉得广州是一个很慢节奏的老城,从一早上提着鸟笼上茶馆开始,慢悠悠可以在茶香跟丝竹声里消磨掉整整一天,当然,还有些广州特有的湿润空气,让你呼吸起来都觉得很缠绵的样子。
不过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特别是当我看见那些洋女人毫无顾忌地露着手臂脖子却撑着大阳伞在外滩地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上海的太阳不是那么毒了,它让眼睛,很舒服。
本来一上岸就准备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的,不过被告知今天是礼拜日,大家休息,所以决定放纵自己先在上海看看玩玩,天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再说。
生叔跟福仔本来都要跟着,不过给我赶了回去,你们都在我还玩什么?真是脑筋不开窍的家伙。
信步从脏兮兮的十六铺踱到外滩,好在生叔给我准备的路引齐全,进入租界也没有什么麻烦,不过被那些穿着屎黄|色警衣的警察上下打量,总觉得不怎么好受。
“栀子花,白兰花,夜来香茉莉花……先生买支花吧。”一个梳着两挂辫子的小女孩拦住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懂她唱歌一样报的花名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这架势我总算也知道她要干什么。
“有……些什莫花呢?”我卷起舌头说官话,话音一落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那个小女孩看着我,慢慢睁大圆圆的眼睛,突然就红着脸转身跑掉了。我有些诧异,但随即又忍不住好笑地摸摸自己脸上的酒窝,长得帅还有酒窝,周天赐,你真是天生吃香得没天理啊!
风里传过来栀子花的香气,这令我想到广州的野姜花,但是味道似乎更甜了一些。
“老板系唔系广东人啊?”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广东话,我诧异地转过头去,是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黑仔,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擦皮鞋的箱子。
“系啊!”
小黑仔露出开心的笑脸,“我叫黑仔来厄,老板是广州人?我系番禺的……”
“遇到同乡了!”我笑笑,指着不远处的椅子,“好,照顾一下小同乡的生意。”
“谢谢老板!”小黑仔的笑容灿烂起来。
我们走过去,我坐下,“这里生意好吗?”
正打开擦鞋箱的小黑仔动作迟疑了一下,“到哪里不是混口饭吃?”
我诧异,这样的小孩说话竟然这样沧桑,“那为什么不回番禺呢?”
“老板,”小黑仔笑了,“老家能活下去干吗要出来?”
说得好像还给他有点哲理的样子,我皱着眉傻瓜兮兮地点点头。突然,“噢!”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我们一起转过头去。
原来是一个穿着大篷篷裙的外国女人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地上一个乞丐拉了一下裙角,于是一个黑色的手印就留在了裙角上。
“衰了!”小黑仔跳起来,“系阿水叔!”
“咩啊?”我愣愣地问。
“哪个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阿水叔!”小黑仔说的时候,跟外国女人走在一起的那个金毛老外已经开始拳打脚踢了。
“有没搞错?摸一下裙角而已诶!”我站了起来,但伸手拉住了要冲过去的小黑仔,“你一个人冲过去有咩用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交到他手里,“这里附近的蛊惑仔你总有认识的吧,找几个醒目的过来,越多越好,叫他们一起去摸那个洋妞,屁屁啦,咪咪啦,反正摸了就跑——知道吧?”
“噢~~~~~~”小黑仔指着我,脸上浮起跟我一样恶作剧的表情,“多谢啦!”
我大方地挥挥手,“唔使。”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应该是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办法完全起效,然后在同乡的赞美声中快活地度过这到上海的第一天的,可是,世事就是喜欢在你觉得一切在握的时候,突然就给了一个诡异的变化。
“请住手!”一个清爽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听起来是堂堂正正的,但是我对那个“请”字却特别感觉好笑。拜托,要让人住手,应该用气势,用威势,如果你没有这些实质性的恐吓力,你最起码也应该具备我这样的圆圆脸啊,大眼睛啊,深深的酒窝等等等等,用美色可爱有时候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请”?
我转过头去看究竟是谁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字。
他站在阳光的中央,很瘦很高的个子,似乎可以比得上我。不过他的皮肤真白,有很剔透玲珑的质感。他头发很短,看起来特别的老土,再加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特别有种,怎么说呢,凛然正气?
他,凛然正气?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当中刚刚出现就引起了我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凭什么在我的面前凛然正气?
我想我这一刻有些莫名其妙的脱线,因为我对着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而且可以说是在并没有招惹我的情况下,生、气!只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很正气凛然。
那个男人伸手拉住了金毛老外的胳膊,哦,看不出来这样瘦的人,力气倒是不小的样子,“请不要再打了,他只是一个老人。”
又是“请”,这个人一定脑子有毛病。
老外叽哩哇啦地说起来,不过估计他也没有听懂,长得不错的眉毛微微蹙起来,我忽然有种感觉,接下来他的嘴唇就会抿一抿,人中的地方微微有些鼓——这么说吧,就是做一个小小的噘嘴的动作。
才这样想着,我的眼睛就瞪大了,他真的做了诶,真的就是那个动作,那个让他看起来特别孩子气,特别……
Diu!我一定是疯了!
踢了踢发呆的小黑仔,我没好气地低吼道:“还不快去?”
“啊,噢!”小黑仔拎着擦鞋箱丁零咣啷地跑掉了。
那里的僵持还在继续,老外甩开了他的手,一付很气愤的样子不断地说着什么。我承认我的英语没有学好,但这不影响我听得懂老外话语中一些很下流的用词。我掸了掸外套上的灰尘走过去。
“仆街夯家疝diu你老母!”我笑嘻嘻地对着老外伸出手,“菠萝你个叉烧包,你妈最近好吗?”

****

金毛老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傻兮兮茫茫然很快就变成了鄙夷,似乎对于我伸出的手,他却看到的是一坨屎一样,这令我恼怒,虽然一开始我也没有对他有动过好脑筋。
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泱泱大国,我想,可是我却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所以我的拳头就砸上了那个老外的脸,“没学好礼貌是吧,我教你!”
在中国还遭遇到这种事情,想必是这个老外的第一次,所以当时他的表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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