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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沈从文小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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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盒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倒!”“是。”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倒。爹像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窗外的人才接声说,向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能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兄弟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那几个人逃学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这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不声。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NFDFD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头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要在长成大人时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这人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童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屯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丑,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同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的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的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应当读书时代为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则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全懂。)我总好像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一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11月于北京窄而霉斋 
 
 



 
                   
柏子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罗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NFDFE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们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作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悉的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罗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点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鲁鲁的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以及别的位置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作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罢。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悉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悉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喷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对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头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鲁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搁在床边上。

  柏子紧紧搂住妇人,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着他这些行为发笑。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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