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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沈从文小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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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信写得如何简单,不管写这封信的人如何措辞,达士先生皆明白那种来信表示的意义。达士先生照例不声不响,把这种来信搁在一个大封套里。一切如常,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骄傲。间或也不免感到一点轻微惆怅。且因为自己那分冷静,到了明知是谁以后,表面上还不注意,仿佛多少总辜负了面前那年轻女孩子一分热情,一分友谊。可是这仍然不能给他如何影响。假若沉静是他分内的行为,他始终还保持那分沉静。达士先生的态度,应当由人类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极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达士先生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

  得到那个短信时,达士先生看了看,以为这一定又是一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来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便是人生?他于是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不走,又怎么样?一个真正古典派,难道还会成一个病人?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的确,就因事留下来,纵不走,他也不至于害病的。他有经验,有把握,是个不怕什么魔鬼诱惑的人。另外一时他就站过地狱边沿,也不眩目,不发晕。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他有时自然也把这种近于挑战的来信,当成青年女孩子大胆妄为感情的游戏,为了训练这些大胆妄为的女孩子,他以为不作理会是一种极好的处置。

  瑗瑗:

  我今天晚车回××。达。

  达士先生把一个简短电报亲自送到电报局拍发后,看看时间还只五点钟。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岛勾留算是最后一天了。记起教授乙那个神色,记起海边那种蚌壳。当达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边拾蚌壳的这件事告给瑗瑗时,回信就说:不要忘记,回来时也为我带一点点蚌壳来。我想看看那个东西!

  达士先生出了电报局,便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水浴场,潮水方退,除了几个骑马会的外国人骑着黑马在岸边奔跑外,就只有两个看守浴场工人在那里收拾游船,打扫砂地。达士先生沿着海滩走去,低着头寻觅这种在白砂中闪放珍珠光的美丽蚌壳。想起教授乙拾蚌壳那副神气,觉得好笑。快要走到东端时,忽然发现湿砂上有谁用手杖斜斜的划着两行字迹。走过去看看,只见砂上那么写着:

  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达士先生想想那个意思,笑了。他是个辨别笔迹的专家,认识那个字迹。懂得那个意义。看看潮水的印痕,便知道留下这种玩意儿的人,还刚刚离此不久。这倒有点古怪。难道这人就知道达士先生今天一早上会来海边,恰好先来这里留下这两行字迹?还是这人每天来到海边,写那么两行字,期望有一天会给达士先生见到?不管如何,这方式显然的是在大胆妄为以外还很机伶狡狯的。达士先生皱眉头看了一会,就走开了。一面仍然低头走去,一面便保护自己似的想道:“鬼聪明,你还是要失败的。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一个人害过了某种病,就永远不至于再传染了!你真聪明,你这点聪明将来会使你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成就一件大事业,但在如今这件事情上,应当承认自己赌输了!这事不是你的错误,是命运。你迟了一年。……”然而不知不觉,却面着大海一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不了解海,不爱海。是的。了解海不敢爱海,是不是?

  他一面走一面口中便轻轻数着:“是——不是?不是——是?”

  忽然间,砂地上一件新东西使他愣住了。那是一对眼睛,在湿砂上画好的一对美丽眼睛。旁边还那么写着:“瞧我,你认识我!”是的。那是谁,达士先生认识得很清楚的。

  一个扒砂工人扛一把平头铲沿着海岸走来,走过达士先生身边时,达士先生赶着问:“慢点走,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说完他把手指着那些骑马的人。那工人却纠正他的错误,手指着山边一堵浅黄色建筑物,“哪,女先生画的!”

  “你亲眼看见是个女先生画的?”

  工人看看达士先生,不大高兴似的说:“我怎不眼见?”

  那工人说完,扬扬长长的走了。

  达士先生在那砂地上一对眼睛前站立了一分钟,仍然把眉头略微皱了那么一下,沉默的沿海走去了。海面有微风皱着细浪。达士先生弯腰拾起了一把海砂向海中抛去。“狡猾东西,去了吧。”

  十点二十分钟达士先生回到了宿舍。

  听差老王从学校把车票取来,告给达士先生,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开车,十点半上车站不迟。

  到了晚上十点钟,那听差来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他把行李先送上车站去,就便还给达士先生借的那本《离婚》。达士先生会心微笑的拿起那本书来翻阅,却给听差一个电报稿,要他到电报局去拍发。那电报说:

  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原载1935年8月1日《文学》5卷2号) 
 
 



 
                   
王谢子弟
 
  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多福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像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究竟有些什么责任?一言难尽。

  算算日子,已经十九,最末一封快信也寄出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哪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鸡杀了,就有汤喝;闷气时上街走走,再到万寿宫公益会和老道士下一盘棋,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是天津大码头!一走动就得花钱,怕走坐下来也得花钱,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倒床上去,还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钱!”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身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骚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说:“我知道我凡事精打细算,你们说不得一背面就会埋怨我(学作茅大声气):‘得了,别提我家七爷吧,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钱一条命。要面子,待客香烟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阔。客一走,老茅,哈德门!真吝啬鬼!’我不吝啬怎么办?钱到手就光,来这地方办事什么不是钱!大爷、三爷好像以为我是胡花,大家出钱给我个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们哪知道七爷办事认真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憋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各处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

  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也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二老爷,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白话。”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有钱不会花,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精巧阿谀,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赶忙摇着手,好像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乱说。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是个天生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乱说,好像我冤枉你做贼似的。你敢发誓说不摸过那老婊子,我就认输!……说不定你早吃过老婊子洗脚水。‘任你狡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书上早说过!”

  茅大明白言多必失,关于二美里老婊子事,不再分辩了,做出谄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婊子欢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家里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乱为。”

  “他们知道个什么?足不出门,不见过世界,哪能比七爷为人精明能干,绝顶聪敏。”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地产交涉,事情一拉开了,律师、市政府参事、社会局科长、某师长、某副官长,一上场面应酬,无处不是钱。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不多久,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水三十六元,一个摩洛哥皮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丝袜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难道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身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抠抠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水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孔夫子说过,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早摸透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顺,且对金钱事尤其坦白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贱一点,算账时还常常故意多余出些钱来,数目虽小都归还给七爷。七爷认为这就是他平时待下人严而有恩的收获,因此更觉得意。常向人说:“你们花十块八块钱雇当差的,还不得其用;我花五块钱,训练有方,值十五块!”至于这位茅大从史湘云处照例得到一成回扣,从另外耗费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爷当然不会知道。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白白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活受罪。

  七爷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子弟。身属老二房。本身原是从新二房抱过老二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说来,这收入不是一个小数目,除开销当地的各种捐项,尽经租人的各种干没,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请客吃馆子,每月还雇一伙戏班子来唱戏,也不至于过日子成问题。

  不过族大人多,子弟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棍徒,从女色和赌博入手,来教育这个小侄。结果七爷自然和许多旧家子弟一样,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一身病,在赌博方面却负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先是把两件事隐瞒着家长,事到头来终于戳穿了,当家的既是女流之辈,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头昏昏的,把七爷叫来,当着亲长面前哭骂一顿,到头还是典田还债。又在老表亲中找个年长懂事承家的媳妇,把媳妇接过了门,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拘管着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无望,人又上了点年纪,老当家的过了两年,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爷有了一点觉悟,从家庭与社会两方面刺激而来的觉悟。一面自忏,一面顾全面子,于是在死者身上大大的来花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素酒素面胀得这些闲人废人失神失智。定扎上无数纸人、纸屋、纸车马,到时一把火烧掉。听穷叔辈在参预这次丧事中,各就方便赚了一笔“白财”。心愿完了,同时家业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了。但未尝无好处,从此以后七爷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赌博上上本地人的大当了。他想学好,已知道“败家子”不是个受用的名词。结婚五年后,女人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虽管不住他,却牵得住他。丈人老是当地土律师,很有名,又泼辣,所以叔伯辈也不敢再来沾光。他就在×州城里作少爷,吃租谷过日子。间或下乡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个大脚乡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谨慎,不发生乱子。在亲族间,还算是个能守门户的子弟。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国各地方随处可见的“大少爷”性情脾气。爱吃好的,穿好的。照相机、自来水笔、床上的毯子、脚上的鞋子,都买洋行公司价钱顶贵的。家中订了两份上海报纸,最引起他兴趣的是报上动人广告。随身一根手杖,一个打簧表,就是看广告从上海什么哈罗洋行买来的。人算是已经“改邪归正”,亲近了正人君子。虽不会作诗,可时常参加当地老辈的诗会,主要的义务是作东请客,把诗人请到家中吃酒,间或老辈叔祖和当地豪绅从他家中拿去一点字画,也不在意,所以人缘还好。为人不信鬼神,但关于打坐练气,看相卜课,却以为别有神秘,不可思议。不相信基督教,但与当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谈得来,原因是洋人卖给过他一个真正米米牌的留声机,又送过他两瓶从外国运来的洋酒。并不读什么书,新知识说不上,可是和当地人谈天时,倒显得是个新派,是个有头脑的知识阶级,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老古板一样,觉得年轻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革命,对于中国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些理想,最高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以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水,这事很损害他的尊贵名誉。七爷在某一时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身份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吸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革命军进入武汉时,×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寓公。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赌博性质的,与男女事相关的,多多少少总经验了一下。嗜好多一点,耗费也多一点。好在眼光展宽了,年纪大了,又正当军事期间,特别担心家乡那点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发迷。

  革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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