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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毕飞宇文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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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Bi〃了一把。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牛Bi。〃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了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儿子马多拖着一口京油子的腔调说:〃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忒没劲,回头我煮一锅龙凤水饺伺候您老爷子。〃
  老马站起来退到高一级的台阶上去,不耐烦地说:〃你说普通话耗(好)不耗(好)!别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马多说,〃儿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国安队在数月之后的成都客场来得就不够幸运,他们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四川麻辣烫开得阵脚大乱。他们的脚法不再华美,他们的切入不再犀利,他们的渗透不再像水银那样灵动,那样飘忽不定,那样闪闪发光。他们的软腿露出了〃傻Bi〃的糟糕迹象,一句话,四川人彻底〃雄起〃了,五万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壮的节奏跟随鼓点大声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听到了同胞们的家乡口音。老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现场转播,而是只用耳朵就听到了巴蜀大地上的尽情呐喊。马多歪在沙发上,面色沉郁,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老马斜了儿子马多一眼,钻到卫生间里去了。老马掏出小便的东西,等了一会儿,没有,又解开裤子,坐下去,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是老马心花怒放,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了。老马拉开水箱,把干干净净的便槽哗里哗啦地冲过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马从卫生间里出来,搓搓手,说:〃儿子,晚上吃什么?〃
  马多望着父亲,耷拉着眼皮说:〃你乐什么?〃
  〃没有哇,〃老马不解地说,〃我乐什么了?〃
  〃您乐什么?〃
  〃我去买点皮皮虾怎么样?〃
  马多一把就把电视机关了。〃您乐什么?〃
  〃我真的没有乐。〃
  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撇嘴模样让所有当长辈的看了都难堪。马多说:〃别憋了,想乐就乐,我看您八成儿是憋不住了。〃
  老马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真的不乐了。一点都乐不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乐了?我凭什么不能乐?家乡赢球,老子开心。〃
  〃可是您憋什么呀您?您乐开了不就都齐了?您憋什么呢您。没劲透了,傻Bi透了。〃
  〃谁傻Bi?马多你说谁傻Bi?〃
  〃都他妈的傻Bi透了。〃
  老马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缝,冷风全进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风,是北方的冷空气,伴随了哨声与沙砾。老马想起了妻子和他摊牌的样子,想起了这些年一个孩子给他的负重与委屈,想起了没有呼应的爱与寂寞,老马就剩下心爱的足球和远方的故乡了,可是在家里开心一下都不能够。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汪开了。老马抡起右手的巴掌,对着马多的腮帮就想往下抽。老马下不了手。老马咬着牙大声骂道:〃你傻Bi,你这小龟儿,你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马多说,〃怎么成狗日的了?〃
  老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鞋子说:〃我这是当的什么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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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边缘(上)
 
  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两块布拉开序幕,一张床单,一张窗帘。序幕拉开的时候小苏正在铺床。也可以这么说,序幕拉开的时候夏末正往窗帘布上装羊眼。反正是一回事。
  小苏跪在床上,她的十只指头一起用上了,又专心又耐心的样子。她铺得很慢,一举一动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节,但小苏坚持要用床单。床单的颜色是纯粹的海水蓝。小苏把这块海蓝色的纺织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间,在阳光普照下面风静浪止,小苏和夏末站在床的这边和那边。他们隔海相望。家的感觉就这样产生了。家的感觉不论你渴望多久,一旦降临,总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让你站不稳。这时候一列火车从窗下驶过,他们的目光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火车就在窗子底下,离他们十几米远,只隔了一道红砖墙。小苏在某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火车在她的凝望中静止不动了,仍在旅途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租来的小阁楼在每一道列车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
  火车过去后小楼里安静了。小苏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张望,没有家具。但四块墙壁具体而又实在,看在眼里有一种被生活拥抱的真切感。夏末提着窗帘绕过床,拥过小苏,让她的两只乳峰顶住自己的胸。小苏吻过夏末的下巴,问:〃这到底是恋爱还是婚姻?〃夏末仰起脸,用下巴蹭小苏的额,眨巴了几下单眼皮,说:
  〃非法同居。〃
  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是个糙汉。窗口伸进来一颗大脑袋,布满铁道沿途的灰色尘垢。这颗脏脑袋笑眯眯的,大声说:〃搬来啦?这么快?〃夏末走到门前,对房东扳道工招呼说:〃耿师傅,到我们家坐坐?〃夏末说〃我们家〃时故意回头瞟小苏,小苏听得很清楚,却装着听不见。小苏把短发捋向脑后,顺势侧过面庞,鼻尖上亮了一颗小亮点,是那种慌乱的幸福所产生的光。耿师傅放下铁道扳手,接过夏末递过来的红梅牌香烟,拽一拽门框后头的电灯开关线,关照说:〃没电表,电随你们用。〃随后退了两步,拧开水槽上方的自来水龙头,〃水也尽管放。〃耿师傅索性走到阳台西头的小屋,夏末知道他过去示范马桶水箱了,倚在门框上,点了根烟。水箱水和耿师傅的小便一同冲了下来。卫生间里传来说话声:〃这是厕所。〃耿师傅说话时叼着烟,夏末听得出来。他开始想像耿师傅双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说话神态。〃我这房子,一个月才一百块,哪里找?〃耿师傅从卫生间里出来,抖着身子往上提拉锁。〃……就是有火车,〃耿师傅大声说,〃你反正夜里要画画,也没事。〃夏末跟着他扯起大嗓门说:〃我们喜欢火车。〃耿师傅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
  小苏坐在床的内侧,听两个男人说话。她接过夏末丢下的活,重新调整羊眼间距。小苏对门口〃嗳〃了一声,夏末回过头,小苏瞥一眼南窗。夏末丢了烟,取过一张方凳,往铅丝上挂窗帘。
  一个孕妇正沿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她身后的楼梯口刚刚停下一辆手推车,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见的那种。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包子〃、〃鸡蛋〃、〃豆腐干〃。孕妇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活灵活现的样子。手里拿了半只冷狗,两片嘴唇被冷狗冻得红红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妇隔窗对视,这个角度过于背离常态。孕妇仰着头很客气地笑。耿师傅高声说:〃他们过来了。〃他走到窗下的楼梯口,从竹篮里取出最后一只肉包,塞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怎么卖这么快?〃耿师傅撅着嘴侧过头来,对夏末说:〃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宝贝丫头,小铃铛。〃
  夏末并没有急于招呼。他和小苏相互打量了一眼。视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适合于表达疑虑。他们无声地望着小铃铛,无声地盯着阿娟的腹部。阿娟刚爬完楼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气。耿师傅很开心地摸着小铃铛的腮,小铃铛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小苏说:〃真是个美人坯子。〃耿师傅笑着说:〃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个哑巴。〃
  阿娟说:〃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干净。〃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干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怎么回事?〃小苏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吃什么。〃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
  夏末靠在床上,一晚上抽了一屋子烟。屋里没有开灯,但小苏感觉到厚重的烟霭。这种呼吸感受和铁轨两侧的视觉印象相吻合,灰蒙蒙地覆盖着粉质尘垢。
  小苏躺在夏末的内侧,脑袋塞在他的腋下。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天很热,床单没有带来海风,只有全棉纺织品的燠闷。热这东西烦人,时间长了就往心里去。夏末的右手放在小苏腹部,指头四处乱爬,无序、无聊、无奈,体现出未婚男子的糟糕时刻。糟糕的男人少不了这种时刻,女朋友眨巴着迷惘的双眼汇报你的劳动成果。她〃有了〃;或者要过你的手,没头没脑地摁到腹部,给你一双汪汪泪眼,这里头有潜台词,简捷的三个字:〃都是你〃。夏末的左手放在小苏腹部,夜的颜色和他的手感同等沉重。这是一个事故。夏末摸出来了,他们出了大事故。小苏被夏末的指头抚弄得难受起来,她用鼻头蹭夏末的肋,小声说:〃别弄了。〃
  铁轨上驶过来一趟列车,是客车。火车窗灯在夏末的脸上迅疾明灭。夏末静然不动,只有脸上的灯光闪来跳去。有一阵小苏都觉得他是个假人了。小苏推了他一把,他没动;又推了一回,夏末却下了床去,闷闷地坐到北窗的画架面前。画布一片空白,除了纺织纹路一无所有。夏末用指头试一试画布的弹性。原计划明天开始这张画的,可小苏的肚子就那么放不住事。乱了套了。
  小苏走到夏末身后。她在走动的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铝锅。小苏站在原处,等那阵响过去。小苏站到夏末的身后把手插到夏末的头发里去,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往后捋。小苏蹲在夏末身边,问:〃想什么了?〃夏末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说:〃钱。〃小苏说:〃我出去做工,你画画,早就说好了的。〃夏末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与男性郁闷。夏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什么我也要先挣几个回来。〃小苏说:〃要么你先去做两个月,挣了钱,再回来画。〃夏末说:〃挣钱算什么?我只是想挣得好看一点,好歹我是个艺术家。〃
耿师傅给小铃铛洗完澡,替她敷过爽身粉,穿好衣服,再举过头顶飞了两圈,随后让小铃铛降落在黄色拖鞋上。耿师傅拍拍女儿的屁股,大声说:〃小东西,天天要坐飞机,都惯得不成样了。〃阿娟没有接话,把手伸到面粉袋里准备往外舀面。耿师傅说:〃你还想干什么?没几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挂着眼皮只当听不见。耿师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里挣扎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二斤多肉馅呢。〃耿师傅说:〃做几个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来说:〃我就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一闲下来我就乱想,好不容易又申请了一胎,我就怕再给你生下个哑巴来。〃耿师傅说:〃你瞎说什么,我都听到儿子在肚子里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种半坐半靠的坐法,有点像京戏里的判官。阿娟对小铃铛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面前来,给她梳头。阿娟说:〃要不是她哑巴,我们还生不了这个儿子呢。她总算给我们带了这么一点福气。〃耿师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从碗橱里端出一摞子碗来。碗与碗的碰撞发出极其日常的烟火声响,耿师傅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小铃铛也大了,正好帮着带带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铃铛的头上说:〃算了,都给我们惯成这样,还指望她什么?我可不指望他们这一代。〃正说着话隔壁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搪瓷钵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掉下来一只锅铲。小苏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苏说:〃烫着了没有?〃过了一刻才传出夏末的话,夏末说:〃还好。〃小苏说:〃你把油倒上,还是我来吧,让你炒青菜,一个屋子都摊开了。〃耿师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小苏又一阵猛烈的干呕,小苏慌乱的说话声从捂着的巴掌后面传了出来,小苏说:〃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闻油味就要吐。〃耿师傅的抹布还捏在手上,拔腿就要过去。阿娟〃嗳〃了一声,给耿师傅一个眼神。隔壁响起来一阵更加忙乱的瓢盆声。〃妈的,〃夏末拖声拖气地抱怨说,〃妈的,怎么弄的。〃
  小苏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车在她的脑子里跑,从左耳开向右耳,再从右耳开向左耳。到了天亮时小苏反而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梦,绰绰约约的只是乱,飘了满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苏在梦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边去,空的。小苏睁开眼,窗帘的背后全是阳光,梦也追忆不起来了。夏末的枕边留了一张纸条,上头有夏末的铅笔笔迹:我去奥普公司小苏拿起这张便条,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归结到自己的腹部。生活这东西真是被人惯坏了,处处将就它,顺着它,还能说得过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脸就会不认人的,弄到后来只能是你的错。
  小苏打开门,拉开窗帘,天上地下阳光灿烂,远处的铁轨上炎热在晃动。铁轨错综交叉,预示了方向的无限可能。世界躲在铁轨组合的随意性后面,只给你留下无所适从。
  小苏拿了牙具毛巾到阳台上洗漱,阿娟没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铃铛织毛线。小铃铛依在阿娟怀里,织一件粉色开司米婴用上衣。阿娟叉着两条腿,下巴贴在小铃铛的腮部,轻声说:〃挖一针,挑一针;再挖一针,再挑一针。〃阿娟抬头看见小苏,客客气气地招呼说:〃起来啦?〃小苏正刷牙,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着点头。小苏在刷牙的过程中静然凝视母女共织的画面,在某个瞬间居然产生了结婚这个念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但这个柔软温馨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秒钟,立即被小苏中止了,随牙膏泡沫一同呕吐出去,流向暗处,不知所终了。
  小苏洗完脸和阿娟客套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小铃铛身上去了。但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话题。小铃铛知道她们在说自己,望着小苏只是笑,小苏没话找话说:〃你女儿真文静。〃阿娟笑起来,说:〃文静什么?现在哪里还有文静的孩子,发起脾气来吓死人。〃小苏陪着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娟却找到了话题,阿娟说:〃你男人是画画的吧?〃小苏听不惯〃你男人〃这样的话,赶忙解释说:〃是我男朋友。〃小苏这话一脱口就后悔了。生活这东西经不住解释,越解释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证实了某种预感,眼神里头复杂了,拖了声音说:〃噢……〃
  夏末到家时衬衫贴在了后背上,透明了,看得见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发,脸色像铁路沿线的屋顶。夏末坐在床边,看见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条。他掏出烟,叼上一根。夏末的点烟像是给自己做游戏,先用打火机点上纸条,再用纸条燃上火柴,最后用火柴点烟。他今天抽的不是红梅,是三五。硬盒里头还剩了两根。
  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头,哪里也不看,嘴里说:〃我给你买了只瓜。〃烟雾向四处弥散,成了沉默的某种动态。
在这段沉默里小苏站在一边,十只指头叉在一处,静放在腹部。铁路上开过去一趟货车,车厢里装满了煤。煤块反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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