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上)-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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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个忽兰,却不知有斛律。
暴戾善战的忽兰王子,是突厥王的嫡亲侄子,生父当年丧于萧綦阵前,自幼由叔父抚养长大,与突厥王情同亲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病弱无能,不识骑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还懦弱,比幼童还无用。
然而,这么一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却在此时,大胆向萧綦请求结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弑父割地,换取他的王位。
朝中众臣纷纷置疑,有人怀疑弑王之盟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骗局,将我军诱入敌后,分而击之;有人不信那废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权之能,借兵与他,无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卫俨、黄门侍郎左茂反对最为激烈。
萧綦不置可否,暂将此事压下,延后再议。
突厥使者暂押驿馆,由禁军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古朴手镯在我手中缓缓转动,玄珠宝光流转,镯子上一圈诡秘优美的纹样,在光晕中隐隐浮动,俨然古老的秘语,无声诉说着迷离往事。
“说起来,这位斛律王子倒是你我故人。”
我一惊,竟不知萧綦何时到了身后。
他语气淡淡,目中神色莫测,睥一眼我手中的镯子,但笑不语。
“是,除了他,没人会如此疯狂。” 我微微一笑,却低下头去,每当想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莫名的尴尬总是挥之不去,一瞬间,脸颊微热,眼前竟浮现那月下寒夜地一幕……我垂了眸子,顿时没有勇气与萧綦对视,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轻易就能刺穿我费尽心机的隐藏。
萧綦良久不语,我悄然望去,见他负手立在窗下,唇角噙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
“贺兰箴倒是个汉子。”他忽而笑道。
我一怔,旋即苦笑——难不成这两人倒惺惺相惜了?
“阿妩,结盟之事,你怎么看?”萧綦转身,目光灼灼地看我。
早知他必有此问,试问满朝之中,谁对贺兰箴所知最深——舍我其谁。
虽万般不愿再提往事,却由不得我。
沉吟片刻,我缓缓道,“贺兰箴是真小人,却不是伪君子。”
萧綦微露笑意,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却有刹那迟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我没想到,王位对他的诱惑,比仇恨更大。”
这确是我真正的疑虑,贺兰箴对萧綦的仇恨,绝非任何利益可以化解。
如今,他会放下仇怨,屈身向萧綦求援,亦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如果不是另有图谋,我还当真要对贺兰箴刮目相看。
“我的阿妩心若琉璃,恐怕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萧綦含笑看我,神色却十分复杂,戏谑中隐隐有唏嘘感喟,“但愿这一世,我能护佑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滋味。”
心中怦然,无边暖意涌上,我深深动容。
——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在我身边,纵是风刀霜剑,又何足惧。
“贺兰箴与我结盟,所图并非王位。”他叹道。
我一时茫然,心念转动,蓦地有寒芒闪过,“这,才是他的复仇?”
“不错,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
眼前仿佛掠过那双刻毒阴狠的眼睛,只有被仇恨极度扭曲的人,才有那样的疯狂。
在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一旦这恨意有机会宣泄,连修罗恶鬼,也不及他的可怕。
他蛰伏突厥,隐忍多年,故意示弱于人,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却是早存了杀心,只待一朝机会来临,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以飨他多年大恨。
寒意袭上心头,我骇然抬眸,与萧綦四目相对,他眼中有森然杀机一掠而过。
“此人若有机会坐大。”他似笑非笑,“将来倒是个有趣的对手。”
我暗自心惊,贺兰箴卑躬求盟的同时,又公然还我以明珠,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目的无非是激怒萧綦,挑起他自负好胜之心,与他一较高下。
“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我凝望萧綦。
“他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萧綦语意淡淡,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十万大军送入突厥,一旦贺兰箴翻脸发难,后果不堪设想。”我蹙眉。
贺兰箴喜怒无常,动辄翻脸杀人,将十万将士的生死交于他手中,实在太过凶险。
萧綦负手不语,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与人共谋,凭什么取信于人?”
我略一思索,“凭利!”
萧綦哈哈大笑,“说得好,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世人真正所图的,无非是个利字。”
他踱至案旁,指着铺开在案上的,巨幅皇舆江山图,傲然微笑,“敌人一旦可以合作,必有极大的利益可图,利,就是最可信赖的盟约。”
我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看去,图上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
“只要能复仇血恨,贺兰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他的大仇一天未报,就绝不敢毁约。”我心中霍然雪亮,“而他复仇之日,也是我们大军攻占突厥之时!”
“不错”,萧綦嘉许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你记着,有时敌人比朋友更值得相信。”
当夜,我在明桓殿设宴,款待突厥使臣。
这场奢华张扬的夜宴,自然不是没有目的。
以朝臣们善于观风辨向的敏锐,从我对待突厥人的态度,便可揣摩到萧綦的用意。
明日早朝之上,自会有人当廷进言,请求与突厥缔结盟约。
反对者再众,也难抵众人趋炎附势之力。
胡乐悠扬,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胡旋,艳惊四座。
我侧首,与萧綦相视一笑。
端起紫藤白玉杯,我微微倾身,向座下一笑,朝那浓髯使臣举杯为礼。
突厥使臣竟是一呆,直直望定了我,猛然回过神来,慌忙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众人忙举杯附和,四下里,一派歌乐升平之景。
我扬眉浅笑,眸光流转间,却见一名朱衣内侍,手捧一方折子,疾步趋前,在萧綦身侧跪下,低声禀奏了什么。
萧綦接过那折子,草草一览,旋即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依旧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
唯独我知道,当他心中有事时,唇角会不经意抿紧,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竟微微颤抖。
曲终宴罢。
从明桓殿回宫,宫人挑灯在前引路,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
萧綦面无表情,径直走在前面,从罢宴之后,就始终缄默,亦不看我一眼。
我默然随着他身侧,心中惴惴,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指尖一片冰凉。
初春的夜风吹来,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
脚下虚浮,身子不由自主靠向萧綦。
他驻足扶住我,略略扫我一眼,旋即漠然放开,拂袖而去,将我抛在了后头。
我一时间怔在那里,从指尖到心口,都觉一阵寒凉。
“王妃,夜里凉了,快些回寝殿吧。”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催促。
——难道哥哥真的出了差错,以至令他如此盛怒。
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心直直下坠,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到临头,仍是一片空茫。
我木然踏上寝殿玉阶,对身后侍从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王妃……”阿越愕然。
“都退下,一个不留。”我闭了眼,微微仰头。
周遭宫人悄然退下,凤池宫前,玉阶空寂,宫灯摇曳。
我孑然立在玉阶之上,面朝内殿,直直跪了下去。
汉玉的冰冷渗入肌肤,罗裳难抵夜凉,身子一分分僵冷。
恍惚觉得过了许久,膝盖阵阵酸痛,手足冰冷麻木。
一片玄黑绣灿金蟠龙纹的衣袍映入眼中。
“你打算在这里跪多久?”他的声音淡淡,不辨喜怒。
“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但凭责罚,绝无怨由。”
我早已做好今日的准备,万一毁堤事败,所有罪责都在我一人,绝不能祸及哥哥。
“你何罪之有?” 萧綦冷冷反诘。
“后宫干预军政,触犯朝律。”我咬唇,挺直背脊。
萧綦冷哼一声,“你到此刻还未悔悟!”
我茫然抬眸,对上他愠怒面容,未及开口,陡然被他拽起。
“苦肉计很好用么,你以为跪在这里,我就会心软?”他冷冷逼视我,“我对你一再纵容,从未约束,军政大事也不避讳于你,如今可好,你倒是越发有能耐了!”
他捏住我下巴,用力奇大,而这皮肉的痛,却不及他一句苦肉计,带来的羞辱刺痛。
“实在是好手段啊,连我阵前统帅也敢私自调遣!” 萧綦冷笑。
“不错,宋怀恩和王夙都是受我胁迫”,我迎上他的目光,心中反而镇定,“一应罪责都与他人无关,我既然跪在这里,便未存侥幸之心。”
萧綦盛怒,“若非念在你贵为王妃,此番若按律论罪,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王儇自认问心无愧,无需他人垂怜,如何量罪,悉听尊便。”我冷冷与他对视。
“无需他人垂怜,是么?”萧綦冷笑一声,语意寒彻。
我咬住唇,闭了眼,不愿再回答。
“很好。”他再无多话,狠狠将我甩开,转身拂袖而去。
“等等!”我陡然扬声叫住他。
萧綦负手而立,并不回头,身形冷峻如铁。
我握紧双拳,指甲深陷入肉亦不觉疼痛,“我只想知道,楚阳如今怎样了?”
“你以为呢?”他冷冷反诘。
后背冷汗阵阵,我张了口,却发不出声。
啪的一声,萧綦扬手将那册折子掷到我面前,“自己看吧。”
我深吸一口气,俯身去拾,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跌倒在地。
跌在冰凉的玉砖上,方要挣扎起身,恰见那本折子,摔在地上,半摊开来,一行字就这么跳入我眼中——“三渠俱成之日,开闸泄洪,以凡人之力,扭转造物,强令河渠改道……”
一惊之下,顾不得周身的痛,我慌忙去拾那折子,陡然身子一轻,却被萧綦拦腰抱起。
“放开!”我惶急挣扎,只想拿到那折子看个究竟。
他阴沉了脸,一语不发,大步踏入内殿,将我重重抛在床上。
眼前天旋地转,我挣扎着起身,却被他强行按住。
情急之下,我胡乱挣扎,极欲从他手下挣脱。
“够了!”他暴喝,重重捏住我手腕,牢牢按在枕边。
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冷冷瞪视我,“你很幸运,这次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替你化解了大祸——王夙非但没有毁堤,反而说服宋怀恩,派三千兵士抢修,终于提前百日筑成导引渠,引得河道分流。开闸之日,江水避过楚阳,绕城而过,终令百姓逃脱大劫。”
我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
哥哥真的做到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脸颊上热热的,是泪水么。。。。。。我茫然侧首,只觉温热湿润,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哥哥……”我哽咽而笑,自心底里绽开了喜悦,欣悦若狂。
真的,只差一线,我就铸成大错。
是喜是愧,且幸且忧,到这一刻,我才霍然惊觉自己的莽撞无知。
萧綦终于放了手,轻轻抬起我的脸,眉宇间隐有一丝后怕,“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王夙真的毁堤,一旦出了差池,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风险!”他长叹一声,“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辅佐左右,即便干预政事,也没什么不妥。可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敢如此莽撞,如此大胆,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情!”
冷汗涔涔,我垂了眸,愧悔交加。
“我实不该对你纵容无度,几乎令你铸成大错。”萧綦余怒渐消,沉沉叹息一声,将我拥入怀抱,“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咬了咬唇,却不敢抬眸看他,只抬手拭泪。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捉过我的手,愕然变色。
手腕上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已经青紫了一圈,奇痛无比。
他小心翼翼捧了我的手,大有懊悔之色,“现在还痛吗?”
我抬眸看他,忍了忍,终于不管不顾地哭了出来。
“阿妩。。。。。。”他手足无措,方才的威风模样荡然无存。
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是像个孩子,而他却是亦夫亦父亦友,甚至比我爹爹更像一个严厉的父亲。
自成年之后,再没有人这般呵斥过我,身边亲人总是宠溺褒扬,绝少说我的不是。
以至于我行事任性,自以为聪明绝顶,只顾一厢情愿,未曾有过忌惮敬畏。
不管嘴上如何倔强,心中却是明白,我的确是被娇宠太过,忘却自己的斤两了。
这一次的教训,铭刻于心,我想我再不会犯下同样的错。
“置身权位之高,所系责任之重,皆不是等闲可以比拟。”
“为人君者,若不知何谓责任,何谓敬畏,则昏聩近矣。”
……
教训了我一整夜,萧綦还在耳边唠叨不绝。
我早已羞愧到麻木,终究耐不住,倚在他怀中昏昏欲睡,朦胧中听得这两句话,暗自心中叫了一声好……。迷糊地想着,明天要在手札中记下来,让后世史官看到,方知我的夫婿何其贤明。
乍暖还寒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所幸,在局势陷入最低迷的时候,终于从温暖的南方传回捷报。
一夜之间,朝野振奋。
楚阳大堤筑成,百年治水大业终见成效。
大堤开闸泄洪,令水势退去,受困在舆陵矶的南征大军,军心大振,积蓄多日的士气陡然暴涨,数十万大军一举杀过江南,攻城掠地,锐不可当,不出三日即赶到怀宁城下,与胡光烈前锋大军会合。
南方压力一缓,中原兵力终于得以北调,驰援北方边境。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晋为江夏王。
然而与突厥斛律王子缔盟一事,仍有不少老臣顽固劝谏。
尤以光禄大夫沈仲匀反对最为激烈,竟至于在朝堂之上,连连叩头死谏,血流披面。
随后,这沈仲匀竟又在家中绝食,以死相抗。
萧綦震怒之下,将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余口全部下狱,如若他绝食身死,便让全族之人一并相殉——此令一出,朝臣尽皆胆寒,再无人敢非议妄言。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一直依附于权贵之下,当年也曾攀附于爹爹左右。我是自小便与他熟识的,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
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
然而,面临外寇强敌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将出来了。
这沈仲匀,我着实刮目相看,由衷钦佩。
萧綦不会真的杀他族人,不过是以此为饵,逼得那顽固的沈老夫子与他约定,暂且悬命待死,等这场仗打出个究竟,若果真败了,再死不迟。届时他要死要活,萧綦应诺,绝不干预,亦不连累他的族人。
老头子这才悻悻作罢,果真在家闭门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