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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霸王别姬--李碧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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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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