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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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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道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头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一个不重要的军人
 
  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会背一节,天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生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像这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他更寂寞了,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从长官到他的同伴,有两三天,心灵里只是凄黯烦闷,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烦闷
 
  几声晨兴的钟,把他从疲乏的浓睡中唤醒。他还在神志恍惚的时候,已似乎深深的觉得抑郁烦躁。推开枕头,枕着左臂,闭目思索了一会,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快。这时廊外同学来往的脚步声,已经繁杂了,他只得无聊地披衣起来;一边理着桌上散乱的书,一边呆呆地想着。

  盥漱刚完,餐铃响了,他偏不吃饭去;夹着书,走到课室,站在炉边。从窗户里看同学们纷纷的向着餐室走,他的问题又起了:“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但是……”他的思想引到无尽处,不禁拿起铅笔来,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地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回头看时,正是同班友可济和西真,也一块儿夹着书来了,看见他都问:“你怎么不吃饭去?”他微笑着摇一摇头。他们见他这般光景,就也不说什么;在炉旁站了一会,便去坐下,谈论起别的事来。

  要在别日也许他也和他们一块儿说去,今天他只不言语,从背后呆呆的看着他们。他想:“西真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恼,不如浑化些好。”又想:“可济昨天对我批评了半天西真,说他不体恤人,要一辈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来,也许又有什么求他的事,也未可知。总之人生只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没有确定的心性。”又想,“可济的哥哥前几天写信来叫我做些稿子,还没有工夫复他,他哥哥……”这时同学愈来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断,便拿起书来,自去坐下。

  他很喜欢哲学,但今日却无心听讲,只望着窗外的枯枝残雪。偶然听得一两句,“唯物派说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只是无目的的力与物的相遇。”这似乎和他这些日子所认可的相同,便收回心来,抬头看着壁上的花纹,一面听着。一会儿教授讲完了,便征求学生的意见和问题,他只默然无语。他想:“哲学问题没有人能以完全解答,问了又有什么结果;只空耗些光阴。”

  一点钟匆匆过去了,他无精打采的随着众人出来。

  回到屋里,放下书,走了几转,便坐下;无聊的拿出纸笔,要写信给他姊姊。这是他烦闷时的习惯,不是沉思,就是乱写。

  亲爱的姊姊:

  我今天又起了烦闷了,你知道这里的天气么?阴冷,黯淡,更将我的心情,冷淡入无何有之乡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无恒。和我交浅的人,总觉得我是活泼的,有说有笑的,我也自觉我是动的不是静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时的起烦闷,不但在寂寞时,在热闹场中也是如此。姊姊呵!这是为什么呢?是遗传么?有我的时候,勇敢的父亲,正在烈风大雪的海上,高唱那“祈战死”之歌,在枪林炮雨之下,和敌人奋斗。年轻的母亲,因此长日忧虑。也许为着这影响,那忧郁的芽儿,便深深的种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为环境么?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落漠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听着清晨深夜的喇叭,这时正是汤琵琶所说的“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的境象了。像我们那时的——现在也是如此——年纪和家庭,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经得几番凄动,久而久之,便做成习惯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它。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怀忧世。再后虽然离开了环境的逼迫,然而已经是先入为主,难以救药了。

  我又过了八年城市的学校生活,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乐迷眩,但渐渐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学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可与谈话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和我太亲密,却也不斥我为怪诞,因为我同他们只说的是口里的话,不说心里的话。我的朋友的范围,现在不只在校内了。我在海隅的时候,只知道的是书上的人物,现在我已经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过的很!我对于这些人物,由钦羡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惧,由疑惧而轻藐。总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会,同时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说了,自此而止罢。姊姊呵,前途怎样办呢?奋斗么?奋斗就是磨灭真性的别名,结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奋斗么?何处是我的归宿?随波逐流,听其自然,到哪里是哪里,我又不甘这样飘泊!

  因此我常常烦闷忧郁,我似乎已经窥探了社会之谜。我烦闷的原因,还不止此,往往无端着恼。连我自己也奇怪,只得归原于遗传和环境。但无论是遗传,是环境;已的确做成了我这么一个深忧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终不能磨灭呵!我能咬着牙慰安人,却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说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泪,不能在你面前掩盖,我的叹息,不能在你耳中隐瞒。亲爱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儿”,——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学们赠你的这个徽号——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虽不能壅塞我眼泪的泉源,你却能遏止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虽不和我是一样的遗传,却也和我是一样的环境,怎么你就那样的温柔,勇决,聪明,喜乐呢?——虽人家也说你冷静,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历史中的变迁和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导力。我已经觉得是极力的模仿你,但一离开你,我又失了自觉。就如今年夏天,我心灵中觉得时时有喜乐,假期一过,却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飘流在觉悟海中——或是堕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来,虽然笔谈比面谈有时反真切,反彻底,然而冬夜围炉,也是人生较快乐的事,不过却难为你走那风雪的长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来,上礼拜我回家去的时候,他还嘱咐我——他决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泼爽畅的孩子。我有时想,他还小呢,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天真烂漫的。但无论如何,决不至于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远像你,就是我的祷祝了。

  姊姊!风愈紧了,雪花也飘来了。我随手拿起笔来,竟写了六张信纸,无端又耗费了你五分钟看信的工夫,请你饶恕我。亲爱的姊姊,再见罢!

  你忧闷的弟弟

  匆匆的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慢慢的叠起来。自己挪到炉边坐着,沉思了一会,又回来,重新在信后注了几句:

  姊姊!你看了信,千万不必过分的为我难过。我的思潮起落太无恒,也许天明就行无所事了。我不愿意以无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实这信,他姊姊未必能够看见:他烦闷时就写信,写完,自己看几遍,临到付邮的时候,说不定一刹那顷,他脑子里转一个弯儿,便烧了撕了。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响,更不愿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这样的受环境的逼迫。横竖写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经发泄,不寄也没有什么,只是空耗了无数的光阴和纸笔。

  这时场院里同学欢笑奔走的声音,又散满了,已经到了上午下课的时候。他觉得饿了,便出来自己先走到餐室里。一会儿同学们也来了,一个个冻红着脸,搓着手,聚在炉边谈话。可济回头看见他,便问:“这两点钟没课,你做什么来着?”他说:“没做什么,只写了几封信。”可济说:“正是呢,我哥哥等着你的回信,千万别忘了。”他点一点头。

  饭后走了出来,大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飘舞。正走着,西真从后面赶上说,“今天下午四点的委员会,你千万要到。”他便站住了说,“我正要告诉你呢,今天是礼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写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点事。今天就请你替我主席罢,我已经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来,哪能有这样凑巧的事。你若不去,他们又该说你了;办事自然是难的,但你这人也未免太……”他沉下脸来说:“太什么?”西真咽住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劝你总是到了好。”他低下头走着,半天不言语,一会儿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耍弄聪明,我何苦白操这一番心?做来做去,总是这么一回事。什么公益?什么服务?我劝大家都不必做这梦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释放无数劳苦的众生。其实我也不用说别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认,我便是罪恶的魁首,魔鬼的头儿。”西真听了,也不说什么。这时已经走到他屋门口,他又说:“其实——我倒不是为这个,我今天真有点事,请你千万代劳;全权交给你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见。”西真迟疑了一会说,“也好。”他便点一点头进去了。

  到了屋里,百无聊赖,从冻结的玻璃窗里,往外看着模糊的雪景,渐渐的困倦上来;和衣倒下,用手绢盖上脸,仿佛入梦。

  不一会儿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烦躁,便起来想回家去。忽然忆起可辉的信未复,不如写了再走,拿起笔来,却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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