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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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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来,去年从桢的信里,知道C教授丧偶,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只问他有几位儿女,现在都在哪里。

  C教授微微的笑说,“我么?我没有儿女——”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这驯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单可怜了! 她连忙接过来说,“没有儿女最好,儿女有时是个累赘!”

  C教授仍旧微笑着,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说,“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但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

  瑛瞿然了,心里一酸,再抬不起头来。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来,还给C教授。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觉得一花一叶,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窗外雨仍不止。卫女士说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好在路不远,瑛借给她一双套鞋,他们先走了。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坐一会子,也都站起告辞。N女士住的远一点,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声的对她说,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最后说:“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太劳瘁了,回头赶出病来。他也不听我的话。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我一点不怪他!”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开起堂门,新寒逼人。瑛抱着肩,站在桢的身后,和大家笑说再见。

  车声一一远了,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桢端详着瑛的脸,说,“你眼边又起黑圈了,先上楼休息去,余事交给我罢!——告诉你,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

  瑛站起来,笑说,“够了,我都知道了!”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去。

  一面卸着妆,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第一次的宴会是成功的过去了!因着忙这宴会,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七天以前,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日光隐去,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婢仆都带着愁容。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每一转侧,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自己是决不能离开,不应离开的。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体恤怜爱的心,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1929年11月20日,北平协和医院。 
 
 


                   
三年
 
  湖水是凝然不动的如同一缸浓浓的绿酒。湖风甜迷迷的无力的吹着。湖柳,被水熏的被风吹得也醉了,懒洋洋的不时刮起几丝长条来,又困倦的垂下了。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自己半卧在临湖廊边的长椅上,心里也懒迷迷的,起不了意想的波纹,只觉得一团的甜,柔,浓,重,压着他的四围,压着他的心身一切。

  廊子的那边,放着三张藤椅子,中间一张小藤桌子,罩着细麻绣白花的桌布,上面三副杯盘,几碟子细点,一瓶红玫瑰花。这都是青睡前亲手熨贴的,她是怎样一个娇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这里,微笑的欠伸一下,她这时正在楼上睡着午觉呢!一朵海棠似的,轻欹在玉碗之中。为着她倦了,为着禁止自己去搅醒她,才独自一人跑到楼下来的。

  这湖光,这香气,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个夏日:——上帝祝福这一天!——那天也是这样粘,这样浓,这样重,只不像今天这样的心思有着!那时自己还在校里,午后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阳西下时,霖来了,——上帝祝福这个朋友!——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脸上洗得白净白净的,穿着雪白的帆布裤子,雪白的敞领的衬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莲花一般的英挺妩媚。笑说:“你必有了约会?何必又拉上我?”霖笑着从床上扯起他:“你猜得对,只是这位小姐不比别人,她是不肯两个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让你也开开眼!”

  整衣换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间冰淇淋店里,三人坐下,才敢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件白得玲珑的上衣,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的欲笑的红唇,再上去,是一双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黑海,流动处如同空中飞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这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心里只觉得乱,回来做了一夜白的,绿的,红的,黑的梦!

  霖告诉他,她是今年新来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们在国内就认识的,不过青是这么一个过分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他们的关系,在青处处客气之下,至今还是朋友。

  此后呢,说来话长,NFDD3和霖当然还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伤过心。一切都委之于青的结果,是青和NFDD3的交情,渐渐的由朋友而恋人,由恋人而同度蜜月了!

  因着这天气,NFDD3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来了,这时不知霖在哪里。自己给他寄去一张喜帖,从他家里转的,也许收到了罢?……

  极清脆的履声,从楼上下来了。NFDD3刚回过头来,青已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微俯着那新月般纤纤的身段,用手去理梯柱上盆里的凤尾草。——她已换了一身白到玲珑的衣裙!

  NFDD3站起唤一声“青!”她抬起头来,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欲笑的红唇,一双睡后的光辉四射的眼睛,如同泛着情波的深大的黑海!

  NFDD3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边来:“你也睡了一会儿罢?楼下倒比楼上凉快。”她没有等到NFDD3的回答,又飘然的走到茶桌旁边去。

  NFDD3只微笑着看着她。青坐下了:“该吃茶了罢?我今天请了一位茶客,你猜是谁?”

  NFDD3也走过来:“我猜……”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边遇见霖了!”

  NFDD3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边?”

  “对了,在湖边,就是你同船夫算钱的时候。我先上岸,看见他独自一个在茶桌上吃茶。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答应今天下午来,他因为要看医生,先走了,没有见着你。”

  “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

  “是的,他是旅行着,在火车上病了,就歇了下来。他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昨天他看见我,显出万分的惊讶。——好,我们又到一处了,可怜的病中的霖,我们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NFDD3默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银匙来,玩弄着:“他病了,你若体恤他,就不该请他今天来……”

  “今天?有什么要紧?这会儿太阳也不毒了,他昨天这时候还坐在湖边呢!”

  NFDD3不言语。

  “你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仿佛不喜欢他来喝茶似的,我们若没有他,还走不到一块儿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样的一天,你记得?”青巧笑着走到NFDD3椅边来。

  NFDD3仍旧玩弄着银匙:“太阳毒不毒倒没有关系,一个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还壮呢!——只因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喜欢他今天来喝茶。”

  “这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存着顾忌的心?你是个得胜者,应当有得胜者的同情与宽大!”

  “我并没有顾忌的心,从头我就没有顾忌的心。我体恤他,所以不愿意他来领受我的同情与宽大!”

  青看着NFDD3,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幸福的空气中来,我焕发的精神,无声的呼唤着说:‘看呵,看我们的幸福。’”青说着一转身就坐在NFDD3的膝上。

  NFDD3轻轻的抚着她,面容却沉寂了下来:“青,一个高尚男子纯正的爱情是不容玩弄摧残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爱过你,你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怅惘。你的虚荣心,想显出我们的幸福,你的好奇心,想探取他的哀伤。这两种心理,做成了这段温柔的残忍!青,你仍不免是一个完全的女性!”

  青急红了脸,站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我请他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些——”

  NFDD3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这么一个深情的朋友,又是这么一个坦白的情敌,我爱他,我同情他,——假若我是你,我就不请!”

  “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来——至少是今天不来!”

  “……”

  楼梯边的电话铃响了。

  NFDD3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时候了,这准是霖打来的电话,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NFDD3摇头笑说:“是你请的,我不管!”

  电话铃响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会又响起来。

  NFDD3只笑着坐着不动,青只得走了过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么还不来,NFDD3和我都等着你!”

  “我?——今天天气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还记得罢?”

  青看着NFDD3笑说:“是呢,我和NFDD3刚谈起,巧极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衣裳。”

  “还带着一个绿玉别针,是不是?——NFDD3呢?”

  “他就在这里,你要同他说话么?”

  “不,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来了!”

  1929年12月9日,北平。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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