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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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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秘而凄凉。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哪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象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垒着满满的书, 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 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是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账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屋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较瘦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来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着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守着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得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了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地停住。——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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