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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冰心小说集合-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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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而……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说:“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闲著书了。”

  他苦笑一声:“著书?我是非著书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税可不少!我把我们家楼上的几间空屋子租给几个大学生住,不包饭,我自己每顿只吃一点简单的饭。就是做一点饭,我的锅勺盘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幸亏有一个朝鲜的学生,研究明史的,常来问我些问题,他来了就替我做饭,并替我洗碗,这算他给我的报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块吃饭,这又是我给他的报酬……”

  我打断他:“你不是提到著书吗?”

  他又凄然地笑了:“对,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弄点版税。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出一本书多么困难,我又不会写小说,就是一本小说,能畅销,也极不容易,请名家写一篇书评比登天还难。我挑了一个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馅’的题目,就是《中国的宦官制度》。这次回国就是为搜集材料而来的,没想到北京的许多图书馆还没有整理好,有的没有介绍信还进不去……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他们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让出半间给我,当然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虽然他们坚持说住家里比住旅馆节省得多……好了,不说了,老陈,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烟,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说:“华平不错,她一直在中学教书,当然也有几年不大顺心的日子,现在好了,她也已经退休了,可是她还得常到学校里去。本来我从一九五七年以后,就不能教书了……调到图书馆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资料卡片。一九六六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连同以前的,也都被烧掉了!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天边!……我闲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实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龄,反倒忙起来了!我说我上不了大课,但学校里一定要我带研究生,还好,这几个研究生,都很扎实,很用功,只是外文根底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参考书,本来嘛,他们整整耽误了十几年,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老梁用回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像他们这样年龄,已经当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说:“正是这话——他们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我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好把‘青黄’接了上去,可是这二十年来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国寄来的新书,有许多名词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外国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还要跟一个代表团到美国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同时,我还有写不完的赶任务的文章,看不完的报纸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强……”

  女儿端了一个摆满餐具的盘子进来,我也站了起来,同老梁把靠墙放的一张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间。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进进出出地摆好一桌热腾腾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她妈妈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对面,又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在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这一顿饭一点不像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像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饭菜去,把果盘和果刀摆上的时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过小手巾来,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脸,正要说话,门外一连响了几声汽车的喇叭。老梁抬头望着窗外说:“对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车,说是夜里坐公共汽车进城怕不方便……”女儿赶紧站了起来,说:“梁伯伯,您别忙,我出去和司机说请他等一会儿,您吃完水果再走。”说着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两口地把妻给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来。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说:“这瓶不满了,等老陈明春到美国时再给你带一整瓶去。”他没有说什么,我帮他披上大衣,我们走到门口,正碰见女儿回来,老梁忽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带进她们的屋里,打开床侧的灯,在书架后面一张双人床旁边,一张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说:“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了。”

  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 
 
 



 
                   
明子和咪子
 
  明子的真名不叫明子,他姓徐,叫徐明。咪子的真名也不叫咪子,它是一只猫,叫咪咪。明子和咪子是奶奶给他们的爱称。

  咪子是明子给奶奶抱来的。奶奶退休后,闲多了,不但要明子和爸爸每天来吃晚饭——因明子的妈妈得到“交换学者”的奖学金,到加拿大进修一年——还要找些别的事做,像在阳台上种些花草什么的,因此明子就想劝奶奶养猫。

  明子最爱猫了,但是妈妈不爱猫,说:猫不像狗,它到处爬,到处跳。一会上桌,一会上床,太脏了。无论明子怎样央告,妈妈总是不肯。如今妈妈出国了,楼上的陈伯伯——爸爸的同事——他家又有了三只小猫,长毛的,个个像毛茸茸的小花毛团似的,可爱极了。大家都说陈伯伯太爱猫了,送走一只猫,就像嫁出去一个女儿似的,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家,他才肯给。明子想,说是我奶奶要,他不会不答应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一放学,明子就上楼对陈伯伯陪笑说:“我奶奶您认识吧?她最爱猫了,她退休了闲得慌,想要您一只小猫作伴,行不行?”陈伯伯看着他笑说:“你奶奶要,可以抱一只去……”明子又陪笑说:“我把三只都抱去给奶奶看,即刻就送回来。”陈伯伯只好让他把三只小猫都放进霸气书库里,他挎上霸气书库,骑上车飞快地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住得不远,骑车三分钟就到了,奶奶还给明子一大把门的钥匙,可以一直进去。明子兴冲冲地进去时,奶奶正在给妈妈写信呢。明子从霸气书库里把小猫一只一只放在书桌上,它们一边低头闻着,一边柔软轻巧地在笔筒、茶杯和台灯中间穿走。其中有一只是全白的,只有尾巴是黑的,背上还有一块小黑点。就是它最活泼了。一上来就爬到奶奶手边,伸出前爪去挠那支正在摆动着的笔。奶奶一面挥手说:“去!去!”抬起头来一看,却笑了说:“这只猫有名堂。这黑尾巴是条鞭子,那一块黑点是个绣球。这叫‘鞭打绣球’……”明子高兴得拍手笑了说:“好,好,‘鞭打绣球’,就留下它吧。”奶奶笑着说:“要留下它,也得先送回去。我们要先给它准备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明子连忙又把小猫送回给陈伯伯,说:“我奶奶谢谢您啦,她想要那只有黑尾巴的。”——他不敢把“鞭打绣球”这好听的名字说出来,怕陈伯伯不舍得——陈伯伯一边把小猫放回母猫筐里,一边说:“好吧。你一定也常去玩了?可你不能折磨它。”明子满脸是笑,说:“哪能呢!我们准备好就来抱。”一回头就跑。

  明子帮着奶奶找出一只大的深沿的塑料盘子,铺上炉灰,给咪咪做厕所;两只红花的搪瓷碟子,大的做咪咪的饭碗,小的做咪咪的水杯;还有一只大竹篮子,铺上一层棉絮,做咪咪的卧床。奶奶说:“咪咪可以睡在我的屋里,但是‘吃’和‘拉’只能在厨房桌子底下,夏天还得放到凉台上去,不然,臊死了。”这一切,明子都慨然地同意了。

  咪子抱来了,真是活跃得了不得!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整天到处跑,到处跳,一会儿上桌,一会儿上床,什么也要拨拨弄弄。于是奶奶就常给它洗澡,洗完了用大毛巾裹起来,还用吹风机把湿毛吹干了。早饭后在洗牛奶锅的时候,还用一勺稀粥先在锅里涮一遍,又把自己不吃的蛋黄,拌在牛奶粥里给咪子吃。奶奶把咪子调理得又“白”又“胖”,就像一大团绒球似的!咪子平常很闹,挣扎着不让明子抱它,但是吃饱之后就又贪睡。奶奶常在晚饭前喂它,什么鱼头啦、鸡爪啦,剁碎了给它拌饭。咪子一直在旁边叫着,等奶奶一放下它的饭碗,它就翘着尾巴过去;吃完了,用前爪不住地“洗脸”,洗完脸就懒洋洋弓起身来,打着呵欠。这时明子就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咪子一动不动地闭上眼,蜷成一团。明子轻轻抚摸着它,它还会轻轻地打着“呼噜”。每天晚饭后,奶奶和爸爸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闲谈。明子只坐在一旁,静静地抱着睡着的咪子,轻轻地顺着它的雪白的长毛摸着,不时地低下头去用脸偎着它,电视荧幕上花花绿绿地人来人往,他一点也没看进去。等到“新闻联播”节目映完,爸爸就会站起来说:“徐明,咱们走吧。你的作业还没做完呢!和奶奶说再见。”这时明子只好把柔软温暖的咪子放在奶奶的膝上,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个星期天中午,奶奶答应明子的请求,让爸爸带陈伯伯来吃午饭,说是请他来看咪咪长得好不好,并谢谢他。陈伯伯来了,和奶奶寒暄几句。明子把咪子举到他面前,他也只看了一眼。他一边吃饭,一边和爸爸大讲起什么电子计算机,怎样用编成的语言,把资料储存进去啦,用的时候一按那键子,那资料就出来了什么的。明子悄悄地问奶奶:“电子计算机是什么样子?对养猫有没有用处?”奶奶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我想要把咪子的资料装进去,要用的时候,一按键子也会出来吧。”吃过饭,陈伯伯谢过奶奶,说:“下午还要去摆弄计算机,先走了。”爸爸也说:“徐明还是跟我回去午睡吧,起来还要给妈妈写信呢。”明子只好把咪子抱起,在脸上偎了一下,跟着他们走了。

  明子回到家一上床就睡着了。他忽然做了个梦,梦里听见咪子一声一声叫得很急,仿佛有人在折磨它。四周一看,只见眼前放着一个大黑箱子,似乎就是那个电子计算机了,咪子在里面关着呢。它睁着两只大圆眼,从箱子缝里望着明子不住地叫。明子急得嗒嗒地拍着那大黑箱子,要找那键子,就是找不着!

  他急得满头大汗,耳边还听见嗒嗒的声音,睁眼看时,原来还睡在床上,爸爸正用打字机打着给妈妈的信呢。明子翻身下床,摘下挂在墙上的奶奶家大门的钥匙就走,爸爸在后面叫他“别去吵奶奶了……”他也顾不上答应。

  奶奶家的大门轻轻地开了,奶奶的房间也让他推开一条缝。奶奶脸向里睡着呢,咪子趴在奶奶的枕头边,听见推门的声音,立刻警觉地睁着大眼,一看见是明子来了,它又趴了下去,头伏在前爪上,后腿蜷了起来,这是它兴奋前扑的预备姿势。

  明子侧身挤进门来,只一伸手,这一团毛茸茸的大白绒球,就软软地扑到他的胸前。明子紧紧地抱住它,不知道为什么,双眼忽然模糊了起来……

  1984年5月18日晨 
 
 



 
                   

 
  飞机渐渐地飞进了云层,往下看时,连祖国的整齐葱绿的田野,和蜿蜒闪烁的细细的河流都看不见了,琳达忽然感到此时的她,又像是自己在许多年前写过的短诗里所说的:

  ……恨就在手摸不着天脚也不常踩着地

  刚刚过去的三个星期,在姑妈家里过的生活,使她活泼了许多,舒畅了许多,闲适了许多,总的说来,就像关在鱼缸里的小鱼,忽然又回到了清澈的溪水里似的!

  她离开祖国四十年了,那时她才十岁,先跟父母到了台湾,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美国受的高等教育,和一个在菲律宾生长的华人——刘大伟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安娜。大伟是一所大学里的经济学教授,女儿也受着很好的教育。她在家里尽量说“国语”,也教女儿一些中国的古典诗文,可以说是一个很美满的美籍华人的家庭。但是自从七年前母亲逝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叶在大海上飘荡的孤舟,着不到边际。正是温柔娴静、爱好文学的母亲,使她深深地沉浸在祖国的优美文学的心灵环境里。三十六年前,她的父母和她的姑妈、姑爹一道都在台湾教书,他们同时得到美国大学的聘函,姑姑和姑爹毅然回到了祖国,她的父亲最后选择了到美国的道路!不会英语的母亲在异国异乡,常常感到无限的寂寞,又不惯和那些居留在美国的中国太太们打桥牌和麻将,也不会和她们无尽无休地议论着家长里短,她在家务劳动之余,就是拿起中国的诗词小说来吟哦诵读。这时琳达就紧紧地挨在母亲身边,听她吟诵,听她述说着对祖国故都和江南风物的描写和怀念。她觉得母亲在她心里,就是一个抽象的祖国!母亲还鼓励她写诗,并把她写的小诗,工整地抄在小本上。母亲死了,父亲从台湾得来的关于祖国的消息,都说的是在中共虐政淫威之下,百业凋零,民不聊生。琳达一想到母亲所热爱的、怀念的祖国,总会忆起旧诗词里的:

  ……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

  或是: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她忧伤,她抑郁,还感到在她的人格的某一方面,除了不会英语的母亲之外,都没有人和她有心底的共同的语言。她也只有把积压在心底的话写成一首一首的短诗,来纪念逝去的人,逝去的岁月,逝去的梦。

  八十年代初期,大伟和安娜在暑期里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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