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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6章

古龙合集-第18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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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脸上虽在笑,但心里却笑不出来。

  刚才本来有五六个女人在陪他们,现在却已只剩下两个。

  最老最丑的两个。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欢迎的,何况她们已渐渐发现,这两人中一个很小气,另一个也并不太阔。

  “冰冰呢?刚才有个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来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阔客人。

  “还有个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也翻了。

  “陪客?我们难道不是客人?”

  “啵”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间,门口出现了三四个歪戴着帽子、半敞着衣襟的彪形大汉,瞪着他们。

  他们一个穿着道士的蓝袍,一个穿着苦力的破衣,当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阔客人。

  这种客人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不算少。

  大汉们冷笑:“两位是来喝酒的,还是来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突又大笑。

  大笑声中,“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翻了。

  女人们惊呼着逃出去,大汉们怒喝着冲进来——当然很快就倒下。

  他们虽然没练过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头还是比这些歪戴帽子的仁兄硬得多。

  两个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这地方鸡飞蛋破,一塌糊涂。

  然后他们就落荒而逃。

  其实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追他们,但他们却还是逃得很快。

  他们觉得跑起来也很过瘾。

  逃着逃着,忽然逃入了一条死巷,两个人就停下来,开始笑,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如此好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间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人忽然觉得想哭。

  你们这些没有根的浪子,有谁能了解你们的情感?有谁能知道你们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窑子里痛醉一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发泄?

  幸好你们想笑的时候还能笑,想哭的时候还能哭。

  所以你们还活着。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了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阴沟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灿烂。

  星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着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

  也不知是在怜悯别人,还是怜悯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远方,缓缓道:“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他还在笑,但笑得就像是这冷巷中的夜色一样凄凉。

  也许不笑反而好些。

  看见这种笑,高立只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拧绞着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将他的眼泪和苦水一起拧出来。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对他说来,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说的这秘密一点也不好听。”

  小武道:“你难道有比较好听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个。”

  他笑得也有些凄凉,却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

  高立道:“我说出来怕你吓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胆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听?”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诉你,我有个女人。”

  小武好像真的吃了一惊,道:“你有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高立道:“当然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钱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长得怎么样?”

  高立凝视着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就仿佛已经将天上的星光,当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忍不住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终于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保证你决没有看过像她那么美的女人。”

  小武故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当然不信,因为你想激我带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来你也很聪明。”

  高立忽然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对她只要有一点点无礼,我就跟你拼命。”

  他们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因为他们总算又找到一个地方可去。

  一个奇妙的地方,一个奇妙的人。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绿水从青山上倒挂下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苍白的脸上却似已泛出了红光。

  小武深深吸着木叶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觉间似已有些痴了。

  高立看着他的脸,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还不想自杀,跳下去干什么?”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让她嗅到你身上的酒臭和血腥。”他自己先伸开双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着他搁在池边的银枪,心里叹息: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却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为何不洗洗这柄枪?”

  高立道:“枪比人干净。”

  小武道:“枪上没有血腥?”

  高立道:“没有。是人在杀人,不是枪。”

  他忽然一头钻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剑,搁在山石上,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

  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枪。

  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呢?

  他也一头跳入水里。

  鱼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干净。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着块大石头,坐在水底,小武也学他抱起块石头坐在水底。

  他们虽然也知道在这里无论谁都坐不长,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实在很美、很静。

  看着各式各样的鱼虾在自己面前悠闲地游过去,看着水草在砂石间袅娜起舞,这种感觉决不是未曾经历此境的人,所能领略得到的。只可惜他们不能像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钻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水里垂下了两根钓丝。

  钓钩上没有鱼饵,但却系着一柄剑鞘,一缕红缨。

  小武剑上的鞘,高立枪上的红缨。

  这就是他们的饵。

  难道他们要钓的鱼,就是小武和高立?

  两个人的脚一蹬,已同时向后面窜出两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脚。

  高立就游过来,托住他的脚,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就旗花火箭般窜了出去。

  水花四溅。

  小武已经窜出水面一丈,长长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横出水面的树枝,将整个人吊在树枝上。

  池边竟没有人。

  两根钓竿用石头压在池边。

  大石头上还有块小石头,小石头上压着有一张纸。

  本来在石头上的枪和剑却已赫然不见了!

  小武的脸又变得苍白如纸。

  这时高立的头已悄悄在岸边伸出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禁变色。

  “没有人?”

  “没有。”

  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又对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四下静静的全无动静,风中还是流动着木叶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间还是如此美丽幽静。

  只有像他们这种随时都在以生命冒险的人,才能感觉那种潜伏在安详平静中的杀机。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们终于走到那块石头旁,小武将石块弹出,高立拈起了那张纸。

  纸也是湿的,上面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仿佛写的是:

  “小心……”

  他们只看出了这两个字,山壁上就有块巨石炮弹般向他们打下来,他们当然可以向旁边闪避,但他们没有。

  多年来,他们已玩惯了多种危险的把戏,但这种把戏并不危险。

  只要是个反应比较快的人,就可以把这块石块闪避开。

  “七月十五”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种把戏就可以杀得了他们。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他们感觉到这把戏后面,必定还藏着更危险可怕的阴谋。

  所以巨石打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向两旁闪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迎面落下的巨石旁边窜了上去,窜上了三丈。

  他们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树枝。

  然后他们就立刻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将从“霹雳堂”买来的那批火药,全都绑在这块巨石上。

  他们若是向两旁闪避,此刻纵然还没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烂。

  但他们现在还是完整的,这并不是侥幸,也不是运气。

  震声中,他们非但没有扭头向下,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停顿,抓住树枝的手一用力,脚尖向山壁上一蹬,人又接着向上窜出。

  山壁峭立,高十余丈。

  他们接连三个起落,已窜了上去。爆炸的声音还在山谷中回响,碎石也刚刚像雨点般落入池水里。

  山壁上是个平台般的斜坡,三个人正探着头向下看,其中一个人正是丁干。

  他发现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现在山壁上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着他。

  小武却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丁干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复冷静,冷冷道:“想不到你们居然也没有死。”

  小武道:“就凭你们三个人,要杀我们只怕还不容易。”

  丁干铁青着脸,不能不承认。

  小武道:“但我们若要杀你呢?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干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武道:“因为你要杀我们。”

  丁干道:“你们自己知道,要杀你们的并不是我。”

  小武点点头,也不能不承认。

  丁干道:“杀人既然是我们的职业,我们就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小武道:“的确不能。”

  他转脸去看丁干旁边的两个人。

  这两人脸色蜡黄,满面病容,一双手却黝黑如铁。

  小武道:“想不到鹰爪队下的杀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这人冷笑道:“阁下好眼力。”

  小武道:“这一次想必是两位第一次出手,当然不肯空手而回了。”

  丁干道:“他们本就不会空手而回的。”

  他一双手本来抱在胸前,现在还是没有动。

  但忽然间,两柄弯刀已割入了那两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两个人忽然像是两块木头似的跌下山壁。

  丁干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为他们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

  小武道:“他们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干道:“杀了你们,我也可以回去;但杀他们比杀你们容易。”

  小武道:“他们至少不会防备你。”

  丁干道:“所以我选对了。”

  小武道:“他们却选错了。”

  丁干道:“哦。”

  小武道:“他们本来不该跟你来的。”

  丁干道:“我还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干道:“他们既已死了,就没有人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后,随便怎么说都已没关系。”

  丁干道:“不错,我早巳说过,决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们会放你走?”

  丁干道:“因为你们杀了我,也没好处。”

  小武道:“哦?”

  丁干道:“我既已杀了他们两个,当然我决不会再泄露你们的行踪,否则‘七月十五’也一样饶不了我。”

  小武道:“不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丁干道:“我可以替你们将这两人毁尸灭迹,也可以回去说,你们根本没走这条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干道:“干这行我已干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么还能活着。”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似也露出一丝凄凉悲痛之色。

  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权力。

  可是在他们这些人说来,只要能活着,就已不容易。

  小武叹息了一声,道:“只为了要活着,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惊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什么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干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干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

  丁干摇摇头。

  小武道:“只因为你现在已不是个活人,你已经早就死了。”

  丁干已走了,高立像石头般站着,动也不动。

  然后他突然弯下腰来呕吐。

  小武看着他,等他吐完了,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后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高立脸上还带着痛苦之色,道:“也许我现在已经跟他一样。”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

  他用力握紧双拳,一字字道:“因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着。”

  小武道:“为了你那个女人活着?”

  高立突然转过头,去看天上的白云。

  小武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过了很久之后,高立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而且这么快就追来了。”

  小武道:“你以前没有到这里来过?”

  高立道:“我来过,双双就住在这附近。”

  小武道:“双双?”

  高立道:“双双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来过,这次就不该来的。”

  高立道:“我非来不可。”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也已知道双双的家在什么地方。”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已在那里布下了陷阱,正在等着你去。”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可是你还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不能让双双一个人留在陷阱里。”

  小武不说话了,已不能再说。

  他忽然发觉这冷漠无情的刽子手,对双双竟有种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当然是个值得他这么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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