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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3章

古龙合集-第20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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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



  第十一回 重回赌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寒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钩上这个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光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已回来了,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自己当然更愉快,因为他已回来了,从荒寒的冰国回来了。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

  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动听。

  陆小凤喜欢听这种声音。

  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现在。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后,重回到这里,他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温暖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次他居然还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皱纹、头发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看来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觉得满意。

  大厅里有几个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着他,虽然都已徐娘半老,陆小凤却还是对她们露出了最动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够让别人愉快的事,对他自己又毫无损失,他从来也不会拒绝去做的。

  看见他的笑容,就连方玉飞都很愉快,微笑着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地方?”

  陆小凤道:“喜欢这地方的人,看来好像越来越多了。”

  方玉飞道:“这地方的生意的确越来越好,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是大家都比较悠闲宽裕的时候,天气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赌钱喝酒!”

  陆小凤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为了来看你的?”

  方玉飞大笑。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仪容修洁,服装考究,身材也永远保持得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却正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中年女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典型。

  陆小凤压低声音,又道:“我想你在这地方一定钓上过不少女人!”

  方玉飞并不否认,微笑道:“经常到赌场里来赌钱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陆小凤道:“开赌场呢?是不是也……”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尖刀,从后面扑过来,一刀往方玉飞的左腰刺了过去。

  方玉飞却没有看见,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

  陆小凤看见的时候也已迟了,这个人手里的刀,距离方玉飞的腰已不及一尺。

  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连陆小凤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这时,方玉飞的腰突然一拧,一反手,就刁住了这个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声,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骂,只骂出了一个字,嘴里已被塞住,两条大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边一个,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飞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这地方经常都会有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方玉飞淡淡道:“反正不是因为喝醉了,就是因为输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气疯了!”

  方玉飞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方玉飞又大笑。

  在他看来,能给人戴上顶绿帽子,无疑是件很光荣、很有面子的事,无论谁都不必为这种事觉得惭愧抱歉的。

  陆小凤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

  刚才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却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靠近他们的几张赌桌,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窃窃私议,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出神,看来他在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是输了不少。

  这人头戴着貂皮帽,反穿着大皮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显然是个刚从关外回来的采参客,腰上的褡裢里装满了辛苦半年换来的血汗钱,却准备在一夜之间输出去。.

  方玉飞也压低声音,道:“看样子你好像很想过去赢他一票。”

  陆小凤笑道:“只有赢来的钱花起来最痛快,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方玉飞道:“可是我姐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个老怪物听说也早就来了!”

  陆小凤道:“他们可以等,这种人身上的钱却等不得,随时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飞笑道:“有理!”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先进去通知他们,我等等就来!”

  他也不等方玉飞同意,就过去参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参客的旁边,微笑道:“除了押庄的注之外,我们两个人自己也来赌点输赢怎么样?”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凉,你想赌多少?”

  陆小凤道:“要赌就赌个痛快,赌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飞远远的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一双手也痒了起来。

  等他绕过这张赌桌走到后面去,陆小凤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这大胡子的手——

  蓝胡子正在欣赏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长而秀气。

  这是双很好看的手,也无疑是双很灵敏的手。

  他的手就摆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连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们看着的虽然是同样一双手,心里想着的却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认这双手的确很好看、很干净。

  但是却又有谁知道,这双看来干干净净的手,已做过多少脏事?杀过多少人?脱过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脸微微发红,她又想起了这双手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时那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岁寒三友正在心里问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这双手看来并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可是陆小凤的手岂非也不像?

  蓝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能看透过。

  方玉飞已进来了很久,忍不住轻轻咳嗽,道:“人已来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进来?”

  方玉飞微笑道:“因为他恰巧看见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见了一个油水很足的冤大头!”

  喜欢赌的人,若是同时看见这两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寒梅冷笑道:“原来他不但是个酒色之徒,还是个赌鬼!”

  方玉飞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赌的恐怕还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当然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你自己也一样。”

  方玉飞叹了口气,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男人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本是女人骂男人的话,他自己先骂了出来。

  方玉香也笑了,她显然是个好妹妹,对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欢,而且很亲热。

  蓝胡子忽然问道:“那冤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飞道:“是个从关外来的采参客,姓张,叫张斌。”

  蓝胡子道:“这人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飞道:“不错!”

  蓝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没有错,你就错了!”

  方玉飞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蓝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错了,这人既不是采参客,也不叫张斌!”

  方玉飞道:“哦!”

  蓝胡子道:“他是个保镖的,姓赵,叫赵君武!”

  方玉飞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个‘黑玄坛’赵君武?”

  蓝胡子道:“赵君武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他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蓝胡子道:“经过这里的镖客,十个中至少有九个来过!”

  方玉飞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来过,这次为什么要藏头露尾?”

  蓝胡子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玉飞不说话了,眼睛却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这时候蓝胡子的手已摆下去,孤松的手却伸了出来。

  陆小凤总算来了。

  孤松伸着手道:“拿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钱,就要错时候,我恰巧已经把全身上下的钱都输得干干净净!”

  孤松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你本来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想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才会输光,输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孤松冷笑道:“难道你把罗刹牌也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罗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输了出去!”

  孤松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不见了!”

  孤松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瞳孔却已突然收缩。

  陆小凤却又笑了笑,道:“罗刹牌虽然不见了,我的人却还没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准备去替你把罗刹牌找回来!”

  孤松又不禁动容,道:“你能找得回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只不过……”

  孤松道:“不过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要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更生气!”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块罗刹牌也是假的!”

  蓝胡子的手又摆到桌上来,孤松的手也摆在桌上。

  他们是不是想用这双手扼断陆小凤的脖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一共已找到两块罗刹牌,只可惜两块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听着,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第一次我是从冰河里找出来的,我们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马鞭从人家手里抢来的,我们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为人家都说我那手鞭法满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盗去的,被陈静静用冰河牌换走,又落入你手里!”

  陆小凤道:“完全正确!”

  孤松道:“它绝不可能是假的!”

  陆小凤叹道:“我也觉得它绝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么能看得出罗刹牌的真假?”

  陆小凤道:“我本来的确是看不出的,却偏偏又看出来了!”

  孤松道:“怎么样看出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恰巧有个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来的赝品!”

  孤松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大老板’的朱停?”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听说过!”

  陆小凤道:“这人虽然懒得出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能做得出,伪造书画玉石的赝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说起朱停这个人,他脸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好朋友,在丹凤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现在他只怕还被关在青衣楼后面的山洞里。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他替我惹的麻烦,简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来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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