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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1章

古龙合集-第2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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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帘帷掀起了一角,向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后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后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后有人道:“你叹息什么?”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后,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三人为什么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知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干干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么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欢乐。

  “但她为什么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这园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地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后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哪臣传来一声鸟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本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锈,孤零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迷的语声竟似变得十分惊惶。

  俞佩玉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么?”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惊,道:“为……为什么?”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因这屋子里都是死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他们。”

  俞佩玉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

  俞佩玉听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满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像冰。

  俞佩玉晕晕迷迷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中央,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玉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玉更奇怪,追问道:“为什么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玉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么就表示他一生幸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么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满了悲伤,充满了不幸。”

  俞佩玉骇然道:“哪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血光,那么,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身之祸。”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实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玉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他的头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血……血……”

  俞佩玉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似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扑通”一声。

  ※          ※          ※

  这“扑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无助地重击在水面上,全身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来。

  他若不是一身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畔,俞佩玉惊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玉想来想去惟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满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满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却连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还不至于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渐渐开始发麻。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么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玉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么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竞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地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润婉转的歌声:

  “柳梢的黄莺儿呀,

  你是否在嘀嘟春城的荒芜?

  梁间的小燕子呀,

  你为什么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

  “又是谁落在井底?

  你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

  为什么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玉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我听不出你说的是什么,啊……你不是鸟。”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于又探出头,痴痴地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答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却不知这问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玉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麻木,整个人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根木头。

  他舀了点苦涩的井水,润了润嘴唇。

  突然间,一根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问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答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党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紧绳索,一寸寸爬上去,无沦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根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仿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于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淡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那么辉煌而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见人影,长索是被人系在柱子上的,究竟是准救了他?为什么不肯露面。

  俞佩玉又惊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阶,突听身后啁啾一声,他霍然回头,就又瞧见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栏杆上,美丽的长发在阳光下宛如黄金,一只翠鸟停九她纤柔的小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说话。俞佩玉喜道:“是你!你……你为何还是救起了我?”

  云雀姑娘轻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来的。”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云雀姑娘轻摸着那翠绿的羽毛,柔声道:“小妹,你说他是个好人,又说他不像你一样长着翅膀,所以要别人拉他起来是么?但他却不来谢谢你。”

  那翠鸟“吱吱喳喳”地叫着,样子也显得很开心。

  俞佩玉发呆地瞧着她,这少女究竟是特别的聪慧,还是个疯子?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懂得鸟语?”

  云雀姑娘突然开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气,嘟着嘴道:“你也像别人一样不相信?”

  俞佩玉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么学会鸟语的?”

  云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学,我瞧见她们之后就知道了。”

  在这一瞬间,她迷惘的眼睛里像是突然充满了灵光,俞佩玉不知怎地,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忽又问道:“她们快乐么?”

  云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她忽然开心地笑道:“但至少总比愚蠢的人们快乐得多。”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人们的确太愚蠢,世上只怕惟有人才会自寻烦恼。”

  云雀姑娘笑道:“你知道就好,就应该……”

  她掌中的鸟突然叫了一声,冲天飞起。

  她脸色也变了。

  俞佩玉奇道:“姑娘你……”

  云雀姑娘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飞电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发呆,只听一阵奇绝的声音从左面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像是有人在铲土。

  莫非有人正在为他的仇敌挖掘坟墓。

  俞佩玉悄悄走过去躲在树后向外望,果然瞧见一个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着件大花的袍子,一双手就像是孩子那么小,他正是这杀人庄的庄主。

  昨天被他追赶的黑猫,已血肉模糊,死得很惨。



  第五回 生而复死

  杀人庄庄主挖好洞,轻轻将猫的尸身放下去,又在四围堆满了鲜花,再将土一把把撒上去,口中喃喃道:“别人都说猫有九条命,你为什么只有一条……可怜的孩子,是你骗了我,还是我骗了你?”

  俞佩玉瞧着他矮小佝偻的身影,瞧着他那虽然孩子气却又是那么善良的举动,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

  杀人庄主吃惊得跳了起来,大声道:“谁?”

  俞佩玉赶紧走出去,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我绝无恶意。”

  杀人庄主紧张地瞪着他,道:“你……你是谁?”

  俞佩玉尽量不让自己惊吓了他,微笑道:“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叫俞佩玉。”

  他竟然觉得什么事都不必瞒他,只因这畸形矮小的身子里,必定有颗伟大而善良的心。

  他对猫都如此仁慈,又怎会害人。

  杀人庄主那苍白而秀气,像是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脸,终于完全安定下来,展颜一笑,道:“你是客人,我却是主人,我叫姬葬花。”

  俞佩玉道:“我知道。”

  姬葬花张大眼睛,道:“你已知道了?”

  俞佩玉笑道:“我已见过夫人和令嫒。”

  姬葬花眼睛垂了下来,苦笑道:“好像很多人都是先见到她们才见我。”

  他突然抓住俞佩玉的手,大声道:“但你千万别听她们的话,我那妻子脑筋不正常,很不正常,简直是个疯子,我那大女儿更是个泼妇,没有人敢惹她,连我都不敢。她们长得虽美,心却毒得很,你下次见着她们,千万要躲远些。”

  俞佩玉实未想到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竟如此说法,不禁被惊得怔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看来并没有理由要骗他。

  姬葬花颤声道:“我说这话全是为你好,否则我又怎会骂自己的亲人。”

  俞佩玉终于长叹一声,道:“多谢庄主。”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问道:“但还有位能通鸟语的姑娘……”

  姬葬花这才笑了笑,道:“你是说灵燕,只有她,是绝不会害人的,她……她是个白痴。”

  俞佩玉怔住了,失声道:“白……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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