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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5章

古龙合集-第23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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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生,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相,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杀气,道:“好好,你若是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们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便要将热血洒在此处。

  哪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杆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间的威风杀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狞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三,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捶道人’赶得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狞笑与杀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三,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啪击了两掌,道:“畜生,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生!”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眨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沁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侧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若是他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得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也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簌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雨挥风白布旗,啸雨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捧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得长些,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棂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干,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接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好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我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簌簌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自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扑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跃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哪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详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得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却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他的心刺出血来。

  苏浅雪眼帘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倔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重逢,心里高兴得很,哪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姐呀表姐,你那倔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弥漫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被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倔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尸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他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边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玉佩,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蔼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仿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渴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泄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祈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藤,仿佛一面厚厚的帘子,将他与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还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泄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本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刀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峦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石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眨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山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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