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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8章

古龙合集-第25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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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哭过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管宁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

  管宁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管宁放了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管宁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管宁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管宁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枝拐杖虽然不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

  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管宁的身前,管宁连忙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子。”

  他转念又忖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难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

  劈手夺过那枝黑铁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阖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这一刻之中,管宁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他手中的黑铁拐杖,仍高高举在空中,心中却在暗地寻思道:“我幼时读那先人札记中的秘辛搜奇,内中曾记载着一个完全正常之人,却常常会因为一个极大的震荡,而将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却的——”

  他目光缓缓凝注到那白袍书生的头顶之上,只见他发际血渍宛然,显然曾被重击,而且击得不轻,心念一动,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伤,而将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此说来,他便非有心戏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转,见这中年书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将生死之事,看做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生已无趣,死又何妨?

  管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一见着这白袍书生,却连头也不敢回,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显见这白袍书生必是武林之中,一个声名极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满灿烂绚丽的事迹。而如今呢,他却将自己的一生事迹全部忘记。这些事迹,想必全是经过他无比艰苦的奋斗,才能造成的。唉——人们的脑海,若是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无法思想,什么事也不能回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记得,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变成如此,只怕我也会毫不犹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一杖击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对这白袍书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举的黑铁拐杖,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睁开眼来,见到管宁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脸上,双眉微皱,怒道:“你看我作什么,还不快些动手?”

  管宁微喟一声,道:“生命虽非人世之间最最贵重之物,但阁下又何苦将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那白袍书生神色微微一动,叹道:“我活已觉无味,但求一死了之——”他双眉突又一皱,竟又怒声说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丁,此刻竟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为我作主吗?”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说的话,他此刻竟还记得,想必他神智虽乱,却还未至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无名之辈,认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许往事,假以时日,也许能将他的记忆恢复,亦未可知。”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在这一瞬之间,他便已立下帮助此人之心。一个生具至性之人,往往会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却自身的痛苦。管宁此念既生,便道:“小可虽是凡庸之人,却也能了解阁下的心境。阁下如能相信于我,一年之内,小可必定帮助阁下,忆起以往之事——”

  白袍书生神色又为之一动,俯首凝思半晌,抬头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胸脯一挺,朗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焉能有欺骗阁下之理?阁下若不相信,我也无法,只是要我动手杀死阁下,我却是万万无法做出的。”

  右手一弹,将手中的黑铁拐杖,远远抛出亭外,身形一转,走到囊儿的尸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书生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之间全身竟动都不动。

  管宁俯身将囊儿的尸身抱了起来。眼见这半日之前,还活活泼泼地充满生气的稚龄童子,此刻却已变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愕了半晌,转身走出亭外,沿着石阶,缓缓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黯凄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走到林荫之中,将囊儿的尸身,放了下来,折了段树枝,卷起衣袖,想掘个土坑,先将尸身草草掩埋起来。

  泥土虽不甚紧,但那树枝却更柔脆,掘未多久,树枝便“啪”的断了,他便解下腰间的剑鞘,又继续掘了起来。

  哪知身后突地冷哼一声,那白袍书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后,冷冷说道:“你这样岂不太费事了些?”

  一把抢过管宁手中的剑鞘,轻描淡写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应手而起。

  管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的武功,确是深不可测,却不知又是何人,能将他击成重伤——那数十具尸身,伤势竟都相同,能将这些人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都一一击毙,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约而同地到此间来,又同时被人击毙,这其中必定关系着一件极为重大隐秘之事。但这又是什么人呢?这些人又都是何许人物?这间庄院建筑在这种隐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这主人又是谁呢?是否亦是那些尸身其中之一?这些人是否受了这主人的邀请,才同时而来?十七碗茶,却只有十五具尸身,那两人跑到哪里去了?若我能找到这两人,那么,此事或许能够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却连这两人是谁都不知道,所有在场之人,都死得干干净净,这白袍书生又变成如此模样,唉——难道此事将永远无法揭开,这些人将永远冤沉地底吗?”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问题,越想越觉紊乱,越想越觉无法解释——

  抬起头来,白袍文士早已将土坑掘好,冷冷地望着他。

  他又自长叹着,将囊儿的尸身埋好,于是他点起一把火,让那些诗句都化为飞灰,飘落在囊儿的尸身上。他突然对囊中那些曾无比珍惜的诗句,变得十分轻蔑。在解下他身边的彩囊的刹那,管宁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视了半晌,暗中发誓,要将杀这无辜幼童的凶手杀死,为他复仇。

  虽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万万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诡异老人的敌手,但是他的决心,却是无比的坚定而强烈的。当人们有了这种坚定而强烈的决心的时候,任何事都将变得极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宁站起身来,他才低声问道:“现在要到哪里去呢?”

  管宁沉重地移动着脚步,走出这悲凉的树丛。他知道这中年文士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已无异是愿意随着自己一起寻求这些疑问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该到哪里去呢?他却也茫然没有丝毫头绪。

  步出树丛,他才发现东方已露出曙色了。这熹微的曙光,穿透浓厚的夜色,使得这幽黯凄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许光亮,但清晨的风吹到他身上,寒意却更重了。

  更何况在那条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径上所倒卧的尸身,又替晨风加了几许寒意。

  他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让混沌的脑海稍微清醒,回过头道:“这些尸身,不知是否阁下素识?”

  他话声微顿,只见那白袍文士茫然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记得了。”

  管宁长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任凭他们的尸身,暴露于风雨之中。唉!这些人的妻子儿女若知道此一凶耗,不知要如何悲伤了。只可惜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则我定要将他们的死讯,告诉他们的家人,也好让他们来收尸。”

  说到后来,他话声也变得极其悲怆。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头,自语道:“我的家人是谁?唉——我连我究竟有没有家都不知道。”

  两人无言相对,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难遣,不能自己。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阳光已从东方的云层中照射出来。

  管宁默默地抬起这些尸身,将他们怀中的遗物,都仔细包在从他们衣襟上撕下的一块布里。因为这些东西纵然十分轻贱,然而在他们家人的眼中,其价值都是无比贵重。管宁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家人的手里,因为他深切地了解,这对那些悲哀的人,将是一种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虽然功力绝世,但等到他们将这些尸身全部埋好在这深深的庭院中时,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已经微微偏西了。

  当他们掩埋这些他们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尸身的时候,他们心中,却有如在掩埋最亲近的朋友一样的悲哀。

  于是,在这相同的悲哀里,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彼此之间,却都觉得亲近了许多,这在他们互相交换的一瞥里,他们也都了解到了。

  但这可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友谊的开始呀!

  踏着小径的血迹,走尽曲折回廊,走入大厅去——

  管宁目光一扫,神色突地大变,但觉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一时之间,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白袍文士茫然随着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视一遍,只见桌椅井然,壁画罗列,厅门半开,窗纸昏黄,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宁惊骇的是什么?

  因为他的记忆之力已完全丧失了,若他还能记得以前的事,那么他也一定会惊诧,甚至惊诧得比管宁还要厉害。

  原来大厅的桌几之上,此刻竟已空无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只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瞬息之间,管宁心中,又被疑云布满,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谁拿走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茶碗拿走?难道这些茶碗之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交相冲击。他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走出大厅,因为他知道他纵然竭尽心力,也无法寻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数具尸身,管宁回头望了那白袍文士一跟,两人各自苦笑一声,又将这些尸身,都堆在大厅旁边的一间空房里。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低语道:“不知道这座庄院中的其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话犹未了,白袍文士已摇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这庄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

  于是管宁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门,四面群山,历历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样的没有变动,只是插秧的人,却已无法等待自己种下的秧苗长成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晨风中传来。两人面色各自一变,抢步走上石阶,定睛一望,只见隔涧对崖独木桥头,竟然俏然伫立着一个翠装少女,左手拿着一个拳大金铃,不住地摇晃,右手抬起,缓缓抚弄着鬓边的乱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这石砌小屋顶上,正自满脸惊奇地自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竟将一只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灯笼,还高举在这里,难道这四明山庄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吗?”

  日光之下,只见这翠装少女,云鬓如雾,娇靥如花,纤腰一握,临风如柳,说话的声音,更是如莺如燕,极为悦耳。

  管宁目光动处,不禁为之一愕。他这一夜之间,身经这连串而来的诡异、残酷悲哀之事,此刻陡然见着这种绝美少女,在这种荒山之间出现,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奇。

  那白袍书生面目之上,却木然无动于衷。这巨震之后,记忆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变化,全然不依常规,自然也不是别人能够揣测到的。

  管宁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独木桥,想过去问问这少女究竟是何来路。

  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装少女秋波流转,亦自走上桥来,莲步轻移,已到了管宁面前,手中金铃一晃,冷冷道:“让开些。”

  这道小桥宽才尺许,下临绝涧,势必不能容得两人并肩而立,管宁微微一怔,忖道:“这少女怎的如此蛮横,明明是我先上此桥,她本应等我走过才是,怎的却叫我让开?难道这少女亦是此间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转完,却见那少女黛眉轻颦,竟又冷冷说道:“叫你让开些,你听到没有?”

  管宁剑眉微轩,气往上冲,不禁亦自大声道:“你要叫我让到哪里去?”

  那翠装少女冷哼了一声,轻轻伸出一只纤纤玉指,向对岸一指,道:“你难道不会先退回去!哼——亏你长得这么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管宁不禁又为之一愕,心想这少女看来娇柔,哪知说起话来,却如此蛮横无理,心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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