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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古龙合集-第2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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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地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地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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