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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8章

古龙合集-第26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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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抚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身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白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琴僮?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像,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叮咚”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决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第二十一回 脱出樊笼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月.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人也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做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决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些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僮,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越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越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

  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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