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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0章

古龙合集-第30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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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东来的笑容又隐没,声音却更温和:“对!你应该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别人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发觉这句话是不该说的,立刻又改变话题问卓青。

  “你有没有想到高渐飞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红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说,“朱猛既然不在那里,高渐飞一定还会回去找的,所以我并没有叫郑诚去盯他,只要他在长安,就在我们的掌握中。”

  卓东来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喝酒了。”卓东来说,“你已经有资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有资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话全都收回去,他情愿砍断自己一只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浅啜一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中没有悔约过一次,现在他已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只有那个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的儿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萧泪血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飞死在萧泪血面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着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话,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二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很快地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怪怪的,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超群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迟早总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如果你要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同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它就会变酸的。”

  “对。”

  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话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胜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三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此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壮那件事,而且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四

  小楼下面是厅,一间正厅和一问喝酒的花厅。这里虽然很少有客人来,吴婉还是把这两个厅布置得很幽静舒服。

  楼上才是她和孩子的卧房,从她娘家陪嫁来的一个奶妈和两个丫头也跟她住在一起。

  她的丈夫却不住在家里。

  司马对她很好,对孩子们也好,可是晚上却从来不住在这里。

  天色还没有亮,楼上并没有燃灯,吴婉和孩子们想必还在沉睡。

  ——司马超群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看他们?

  卓东来想不通。

  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死灰色,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房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澈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朦朦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有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后而变得兀鹰般锐利的眼睛。

  他已经看出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这个人是用一根绳子悬在半空中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很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把她自己打的那个死结套住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娘,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头,一对可爱的孩子。

  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娘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割般的悲伤和痛苦。

  ——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怜。

  “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该死,我只有死。孩子们却不该死的。

  可是我也只有让他们陪我死。

  我不要让他们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让他们长大后变成一个像你的好朋友卓东来那样的人。

  崔妈是我的奶娘,我从小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一直把我当做她的女儿一样。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们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我也知道没有我们你一定也会一样活得很好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东来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是个坟墓,而他自己也在这个坟墓里。

  他的身体肌肉血脉骨髓都仿佛己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婉为什么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东来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你居然还不知道。”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你实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雄狮堂,这地方是属于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镖局的人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司马超群说:“她的年纪并不大,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他的声音出奇平静:“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所以错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司马超群说,“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他淡淡地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司马超群说,“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

  司马说:“所以我只有装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把这个家毁掉。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的性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替别人着想。

  “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司马说,“等到这件事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渡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壮,而且迟早会把我也逼死的。”司马说,“因为你永远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视着卓东来:“因为你的心里有病,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把他逼死。”

  司马超群说:“吴婉就是这么样死的,因为你觉得她已经阻碍了你。”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问司马,“这是 不是因为你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司马超群说,“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不管你要把什么带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马超群说得斩钉截铁,“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远离长安城。”

  卓东来忽然笑了。

  “我知道这些话并不是你真心要说出来的。”他柔声说,“你受了打击,又太累,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把这些话忘记的。”

  司马超群冷冷地看着他。

  “这次你错了,现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马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才说过的话?杀人要及时,绝对不能让时机错过,这件事也一样。”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如果我不走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司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是的。”

  司马超群也用他同样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杀了你。”

  五

  天色已渐渐亮了,屋子里却反而更显得阴森诡秘可怖。

  因为屋里的光线已经让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惨死的人。

  活着时候越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悲惨可怕。

  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面对面地站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刀锋般砍在他们之间。

  “我本来可以走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可以去。”卓东来说,“但是我不能走。”

  他的声音也变得出奇冷静。

  “因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毁在别人手里。”卓东来又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知道我的为人,有很多事我却宁愿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了解?”

  “是。”司马超群说,“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准备就在此时此刻。”司马说,“杀人要及时,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你准备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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