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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古龙合集-第4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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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依格仔着了唔没?”

  他们说的正是地道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能够解渴却不会醉的青稞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稞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

  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年轻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次他的预感没有错。

  那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太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有法子让她不哭。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轻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高手。



  第五十二回 斗智

  能够让陆小凤尊敬畏惧都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认为西门吹雪的剑术已经超越了中原一点红,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到达了“无人、无我、无情、无剑”的最高境界。

  只有到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将剑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确。

  可是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绝对不多。到达这种境界后,也就绝对不肯随便杀人了。

  如果你不配让他拔剑,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绝不肯伤你毫发。

  这次杀人的是谁?

  一个已经达到巅峰的剑客,又怎么会对一双平凡劳苦的夫妇出手?

  没有人看见这对夫妇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更没有人能懂得致命这一剑是怎样精确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问小方。

  “他们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得他们?”

  小方本来也有很多事想问这些人的,却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个本来坐在独轮车上,抱着女儿的妇人,仿佛也似曾相识。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时,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

  但是小方现在却绝对没有这种感情。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微妙的情愫。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就如同他也想不起刚才那个骑着青骡走过的少女是谁了。

  可是就在他已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

  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中,“脚”绝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环。但却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脚。

  其实小方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脚,只不过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朴素很平凡。一件用廉价花布做成的短袄,一条刚好可以盖住脚的青布长裙。

  现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脚才露了出来。

  她脚上穿的是双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这种靴子里有一块三角形的钢铁,藏在靴子的尖端。

  这种靴子就叫做“剑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样,这种靴子也是种致命的武器。

  穿这种靴的女人,通常都练过连环鸳鸯飞脚一类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那糕饼店里,忽然飞起一脚踢碎那年轻伙计咽喉的辫子姑娘。

  虽然她今天没有梳辫子,装束打扮都比那天看来老气得多。

  小方却还是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所以这对夫妻绝对不是从江南来的,是班察巴那派来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过想利用这种形式来掩护自己的行动而已。

  ——一对从异乡来的年轻夫妻,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种形式无疑是种最好的掩护。

  ——他们这种人的行动任务,通常都是要杀人的。

  这几点都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

  ——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如果他们要杀的是小方,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像他们这种受过严格而良好训练的杀手,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这问题最好的答案是:

  ——他们要杀的不是小方。当然绝对不是小方,因为班察巴那虽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敌,绝对不是。

  ——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杀他们的是谁?

  ——他们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不到万不得已时,班察巴那绝不会派他们出来杀人的。

  ——所以他们这次任务无异是绝对机密,绝对必要的。他们要杀的无异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诸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仇敌也不多。在这么样一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边陲小镇,怎么会有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刺杀的人?

  ——这个人是谁?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在这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小镇里,怎么会有这种能对班察巴那属下,久经训练的杀手一剑刺杀于道旁的剑客?

  寒夜,逆旅,孤灯。

  灯下有酒。浊酒,未饮的酒。小方在灯下。

  还有很多问题要去想。很多他应该必须去想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去想。

  他想的是一件和这问题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一个和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关连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个最多只不过有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骑着匹青骡从他对面走过去的单身女孩子。

  那个仿佛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那个女孩子绝对没有跟他有过一点关系,一点旧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虽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个侧坐在青骡上,那个风姿极美,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笑的女孩子。

  ——笑什么呢?

  是笑了还是没有笑?如果是笑,为什么要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将尽,昏灯已将残。浊酒已尽,沉睡的旅人已将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该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灯花散,灯灭了。

  天灯还没有烧起,天还没有亮。寒冷孤独,寂寞窄小,污浊廉价的逆旅斗室,忽然变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处,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灯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

  他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每一个有感觉的地方,每一块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和杀人无算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带着这种杀人无算的利器,要杀人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小方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黄河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那一道本来可将他刺杀在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过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

  那么他一定也会像那被人刺杀在道旁的年轻夫妻一样,现在也已经被刺在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小方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板的声音。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现在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手上。

  ——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边。

  小方身子有如鲤鱼打挺跃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算错。

  他抓住了一个人。

  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还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这个人。

  这个人被小方抓住一扑,这个人倒下。小方抓住这个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可是两个人的感觉绝对一定不一样。

  为什么呢?

  被小方扑倒的这个人,本来以为必可一剑将小方刺杀的人,现在却反而被小方扑倒,心里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恐惧和失望。

  小方的感觉更惊讶。因为他忽然发现被他扑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非常香、非常软、非常娇小的女人。

  他看不见这个女人。看不见这个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不见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双他觉得仿佛曾经看过的眼睛。

  两个人都有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小方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却偏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你是谁?”小方问:“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谁?”她吃吃的笑着说:“你真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间。

  每个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种,女人的手有很多种。有些很聪明的女人,却偏偏长了双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气,却偏偏长了双粗手。

  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净。穿的衣服就好像刚从裁缝手里拿回来的,头发也无异刚经过精心梳理,甚至连鞋底都看不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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