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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古龙合集-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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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跛子缓缓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么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两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两顿,连饭带酒,至少也要三两银子。”

  廖八道:“我没有算过。”

  胡跛子道:“我算过,你前后一共给了我八万七千两银子,再加上七百五十两饭钱,一共是八万七千七百五十两。”

  他忽然从身上掏出叠银票,往廖八面前一摆:“这里是整整十万两,就算我还给你的,连本带利都够了。”

  善财难舍,十万并不是小数目。

  廖八当然觉得很惊奇:“你为什么要还给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干脆:“因为我怕死。”

  看了无忌一眼,他又解释:“我不还给你,就要替你去杀人,那么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谁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脸色变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本来是准备用这十万两银子去买块地,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下半辈子。”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情愿还给你,因为我实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幸好他拿出来的银票也不假。

  对一个已经快要垮了的人来说,十万两银子当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这十万两银票,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

  场子里的本钱应该还有七八万两。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无忌面前大声道:“这一注我赔给你,我们再赌一把。”

  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又太紧张。

  他掷出的是两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三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干。

  廖八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三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三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么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实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

  无忌道:“现在你想怎么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哪里还有兄弟?哪里还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

  你错了

  “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哪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的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忍不住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口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么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如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仿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靥,显得说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方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无忌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愉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后,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着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前面有这么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个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望我?”

  无忌终于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么样一个大钉子后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有名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的酒窝,也板起脸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不是又再见了么?”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姓什么?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和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不准我干什么,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么。”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未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大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复发,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么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弯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搏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鬼蜮。

  就在他手摆到她胸口上的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干了的硬壳果了。

  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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