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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7章

古龙合集-第8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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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面色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之事。

  但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个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生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土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一边,去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齐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翼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是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第十回 荒郊楼阁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边,晚霞绚丽,虽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的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竟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幕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近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里,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两个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首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朦胧亮光,两人穿过院落,走进大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宇竟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太多,一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人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地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土,而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断裂,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红木椅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

  “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

  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姆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个“七”字,目光一转,果然发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合起布袋,在里面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白白花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这间颓败的大厅的角落里,竟挂着一幅图画,和四下显得及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堕入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子亦是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入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画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

  “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注,在画上画了个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边,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发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顶满布蛛网尘埃,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那尖锐而高亢的哨声,却仍未中止。

  他大惊之下,将手中的蜡烛立在地上,双臂一张,方待腾身而起,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哪知——

  外面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那笑声起处仿佛还在甚远,但笑声未绝,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多了一条人影。

  门外星光如烛,门内烛光如星,在这星烛之光交映之下,,只见此人身材魁伟,背阔三亭,却穿着一件宝蓝丝袍,一手摇着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着颔下浓须,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其利有如闪电。

  那少年心中暗惊:“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却见此人亦正凝目望着自己,突又声若洪钟般地大笑起来。笑得那少年耳侧“嗡嗡”作响,他不禁又为之一惊:“此人好深的功力。”

  只有裴珏,他却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画上,根本没有听见这笑声,也根本没有看到此人,他心里只在想着: 

  “要是我能将天下濒于绝境的人,都一一救回来,那该有多好。”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画上那腰佩长剑的潇洒少年,一剑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缓步走进厅来,朗笑声中,突地说道:

  “老身战飞,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见告?”那少年一怔,一惊,心中暗忖:

  “难道此人就是神手战飞。”目光抬处,却见这战飞笑声突敛,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珏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方才问自己的话,都再也无须回答了。

  只见战飞一摇折扇,又复大笑起来,却走向裴珏身侧,大笑道:

  “原来是阁下,好极,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他身躯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胁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齐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齐站在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极不愿意见到这少年,却又不得不发笑,道:

  “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跑到江南来。”

  那瘦小枯干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了。”他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褛褴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

  “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世,阁下——”

  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

  “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人,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

  那飞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

  “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至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

  “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干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鸣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光瞬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这‘七巧追魂’畏惧于他?”

  目光一转,却见那神手战飞,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裴珏,此刻突地转向那颀长汉子,沉声道:

  “日前之约,莫兄可曾忘了。”

  那颀长汉子一望那飞虹,那飞虹一望那个手拄铁拐的跛子,彼此微一颔首,突地一齐走前一步,竟向裴珏躬身一揖。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亦自向裴珏当头一揖,朗声道:

  “小可战飞。”顺手一指那两个颀长汉子:“这两位是‘北斗七煞’中的莫氏兄弟。”又一指那跛足汉子:“这位是‘金鸡’向一啼。”再一指那飞虹:“这位‘七巧追魂’的大名,阁下方才想必听到了!”目光一抬:“不知阁下高姓,可否见告?”

  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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