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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莫言丰乳肥臀 重见天日-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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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二姐上官招弟,也是于大巴掌的种子。  连续生了两个女孩,上官吕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母亲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  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是在芦苇荡里怀上的。  那是招弟满月后不久的一个中午,母亲遵照上官吕氏的指示,去村子西南方向的苇塘边捞小螺蛳喂鸭。那年春天,来了一个赊小鸭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外乡人,肩膀上披着蓝布,脚穿一双麻鞋,挑着两笼杏黄色的毛绒绒的小鸭。他把鸭笼放在教堂门前的大街上,悠扬地吆喝着:赊小鸭喽——赊小鸭——。往年春天,有赊小鸡的,有赊小鹅的,从来没来过赊小鸭的。人们都围着那人的鸭笼,看那些粉红嘴巴、黄绒球般的可爱小东西儿。它们呷呷地叫着,透明的小掌片儿,笨拙地移动着。赊吧,赊吧,春天赊鸭,秋天收钱,出了公鸭不要钱。这是北京鸭,下蛋勤,当年下蛋,一天下一个,只要能喂上螺蛳小蛤什么的,一天能下两个蛋,早晨下一个,晚上下一个。上官吕氏率先赊了十只鸭,有人开了头,大家便一齐赊,两笼鸭,一会儿就赊光了。  赊鸭的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当天夜里,福生堂的大儿子司马亭就被土匪绑了票,花了数千大洋才赎回来。人们传说,那个赊小鸭的,是土匪的眼线,他借赊小鸭做掩护,探明了福生堂的底细。  但这鸭的确是好鸭,只养了五个月,便长得像小船一样。上官吕氏爱鸭如命,天天让儿媳去捞螺蛳,盼望着它们一天生俩鸭蛋呢。  母亲提着一只瓦罐,拿着一把绑在长杆上的铁笊篱,往婆婆指示的方向走。近村的水沟、池溏里的螺蛳,已被养鸭人家捞光了。婆婆头天去蓼兰赶集时,路过大苇塘,看到塘边浅水里螺蛳很多。  一群群的绿毛野鸭,在苇塘里游动着。它们扁平的嘴巴像铲子一样,把婆婆看到过的那些螺蛳全部吃光了。母亲感到很失望,后悔来晚了一步。她很担忧,知道回家后这顿臭骂是脱不了的。她沿着苇塘边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巴望着能找到一块没被野鸭糟蹋过的水面,找到螺蛳,完成婆婆交给的任务。她感到双乳发胀,想起了扔在家里的两个女孩。来弟刚刚会走,招弟还不到两个月。婆婆把她那十只鸭子看得比这两个女孩还重。孩子哭成泪人儿,也别指望她能抱一抱。上官寿喜,很难说他是个人,他在外窝囊得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可是对待老婆,却凶狠得要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每当受了他的虐待后,母亲就恨恨地想:骡子,打吧,这两个女孩,不是你的种。我鲁璇儿再生一千个孩子,也不是你上官家的种子。自从和于大巴掌有事之后,她感到无脸再见姑姑啦,所以今年的伏天,她没有回去。婆婆逼她去,她说:“俺娘家死绝了,你让我去哪?”看来于大巴掌的种也不行。她想,该寻觅个好男人借种。婆婆,丈夫,你们打吧,你们骂吧,你们盼吧,我会生儿子的,但生的儿子不是你们上官家的种,你们倒霉吧!  她胡思乱想着,分拨着几乎把小路遮没的芦苇往前走。芦苇嚓啦啦地响着,腥冷的水生植物的味道,使她生出一些灰白的恐怖感觉。水鸟在苇地深处“呱呱”地叫着,一股股的小风在苇棵子里串游。一只长嘴巴的野猪,在她前边几步远处,挡住了她的去路。长长的两颗獠牙,从野猪的唇间伸下来。它瞪着被刚硬睫毛包围着的小眼睛,仇视地盯着她,鼻子里发出威胁的哼哼声。母亲像喝了一大口醋一样,精神一震,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想:我怎么钻到这里来了?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这万亩苇田深处,是土匪的老窝,连齐鲁游击司令王三呱哒的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进入,前年剿匪时,把迫击炮架在路上,放上十几炮,撤退了事。  母亲慌忙循原路退出时,才发现,苇塘中模模糊糊的,不知被人脚还是兽蹄踩出的小路纵横交错,她无法分清自己是顺着哪条小路进来的。她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着,最后竟着急地哭起来。阳光从刀剑般的苇叶缝隙中射下来,地上累积多年的苇叶发出腐败的酸臭。她的脚踩着一摊稀粪,虽然恶臭扑鼻,却让她感到亲切——有屎就有人。她大叫着:“有人吗?有人没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苇田里碰撞着,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苇杆之间。她低头看到,被自己的脚踹碎了的粪便里,全是粗糙的植物根茎,这才省悟道:这不是人的粪便,而是野猪、或是别的什么野兽的粪便。她又往前冲突了一会儿,便绝望地坐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她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好像在苇丛间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急忙转回身寻找,什么也没有,只有苇叶纵横交错,顶尖的苇叶肃然上指。一阵微风,在苇田里发生,在苇田里消失,只留下一串嚓啦啦的响声。鸟儿在苇田深处鸣叫,怪声怪声,好像人摹仿的。四面八方都充满危险,苇叶间有那么多的绿幽幽的眼睛。碧绿的磷火跳到苇叶上闪烁着。她心胆俱裂,汗毛竖起,乳房硬成了两块铁。她的理智在逐渐丧失,闭着眼乱撞。她跑到浅水里,惊起了一群群伏在水面上的黑云般的蚊虫。蚊子毫不客气地叮咬着她。她周身都出了粘汗,吸引来更多的蚊虫。瓦罐早丢了,铁笊篱也扔了。嚎哭着乱跑,我可怜的母亲。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上帝派来了救星。他就是那个赊小鸭子的人。  他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把母亲引领到苇田深处的一块高地上。这里的芦苇稀疏。中央搭着一个很大的窝棚。窝棚前拢着一团火,火上吊着一个铁罐子。罐子里溢出熬小米粥的香气。  那人把母亲引进窝棚。母亲跪下道:“好心的大哥,送我出去吧,俺是上官铁匠家的儿媳妇。”  那人笑道:“急什么?稀罕客人来了,总不能不招待吧?”  窝棚里有用木板搭起来的铺,铺上垫着防潮的狗皮。那人吹燃了薰蚊虫的艾蒿把子,说:“咬坏了吧?这里的蚊虫,能咬死水牛,何况大嫂这样的细皮嫩肉。”  艾蒿燃出的白烟,散出好闻的药香。那人从窝棚横梁上吊下来的筐篮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铁盒子。他揭开铁盒,抠出一些橙色的油膏,涂在母亲被蚊虫咬肿了的脸上,手上。母亲感到清凉的滋味沁入心脾。那人从筐里摸出一块冰糖,硬塞到母亲嘴里。母亲知道,在这万亩苇田中央,一男一女,那种事儿迟早要发生。她含着眼泪说:“好大哥,你要怎么着都行,只求您能把俺快点送出去,俺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  母亲顺从地接受了这个高大男人。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欣喜。她只是祈盼着,这个男人播下的,是一个男孩。  
第六十章
四姐上官想弟的父亲,是一个江湖郎中。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鹰嘴鹞眼的青年人。他摇着铜铃,串街走巷,嘴里还吆喝着:“爷爷当过御医,父亲开过药铺,我辈穷愁潦倒,摇铃闯荡江湖。”  母亲背着一筐青草从田野里归来,看到那郎中正在给一个老头捉牙虫。他端着一个小铁盒,拿着一把黑镊子,从老头的嘴里,夹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虫。回家后,她把郎中捉牙虫的事儿告诉了正闹牙痛的婆婆。  郎中让上官鲁氏端着灯盏,照亮上官吕氏的嘴。他用镊子拨拉着吕氏的牙齿,说:“大娘,您是火牙,不是虫牙。”  他摸出几根银针,扎在上官吕氏的手上和腮上,又从背囊中摸出一包药粉,吹到她的嘴里。一会儿,吕氏的牙便不痛了。  郎中在上官家东厢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又拿出一块大洋,要租借东厢房坐堂看病。婆婆一是因为郎中治好了自己的牙痛,二是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很痛快地便答应了。  他的医道的确很高明。  村中放牛的余四,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多年不愈,动辄流脓淌血,且奇痒难挨。郎中一看,便笑道:“曲曲小疮,好治。去找稀牛屎一泡,糊到疮口上。”  人们以为郎中在开玩笑。  余四说:“先生,拿着病人开心,伤天害理。”  郎中道:“如果信得过我,就去找稀牛屎,信不过我,就另请高明。”  第二天,余四提着一条大鱼来谢先生。他说,疮上糊上牛屎后,钻心要命地痒,一会儿工夫,钻出了一些小黑虫,痒也轻了。连糊了十几泡牛屎,疮口就收敛了。  “简直是神医!”余四说。  郎中道:“你这个疮,是个屎克郎疮。屎克郎见了牛屎,哪有不钻出来的道理?”  郎中由此声名大震,在上官家住了三个月。他按月交纳房租饭费,与上官家相处得很和睦。  上官吕氏向郎中请教生男生女的问题。  郎中为上官鲁氏开了一个药方:“鸡蛋十枚,用香油、蜂蜜炒食。”  上官寿喜说:“这样的药,我也想吃。”  母亲对这个魔魔道道的郎中充满好感,她溜进了东厢房,对郎中吐露了丈夫没有生育能力的真情。  郎中说:“那些牙虫,是预先放到铁盒里的。”  当他确知母亲怀孕后,便告辞走了。临行时他把行医数月的收入都给了上官吕氏,并拜了她做干娘。  


第六十一章
吃晚饭的时候,上鲁氏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她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心里清楚地知道,倒霉的时刻来到了。  自从第四个女儿出生之后,上官家的天空一直是阴云密布,婆婆的脸板得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像要飞起来砍人似的。  根本没有“坐月子”这码事了。刚收拾完孩子,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听到婆婆用火钳敲响了窗户。“有了功了是不是?”上官吕氏凶狠地骂着,“劈着个臊X净生些嫚姑子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让我四个盘八个碗的端上去侍候你?于大巴掌家教育出来的好闺女!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婆婆!前辈子杀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啊!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让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给儿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她用铁钳敲打着窗户,吼道:“我说你呐,你给我装聋做哑听不到是怎么的?”母亲哽咽着说:“听到了……”“听到还磨蹭什么?”婆婆说,“你公公和你男人,正在场上打麦子呐,放下扫帚拾起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四瓣儿,你倒好,像那少奶奶一样,铺金坐银地不下炕了!你要能生出个带把儿的,我双手捧着金盆为你洗脚!”  母亲换上一条裤子,头上蒙上一条肮脏的毛巾,看一眼浑身血迹的女婴,用袖子揩干满眼的泪,拖着软绵绵的腿,强忍着剧烈痛楚,挪到院子里。古历五月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抄起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嘟嘟灌下去。死了吧,她想,活着也是遭罪,自己把自己作腾死吧!院子里,婆婆正用乌黑的火钳,拧着上官来弟的大腿。上官招弟和上官领弟,瞪着惊恐的眼睛,瑟缩在草垛根上,一声也不敢吱,小小的身体,恨不得塞到草垛里去。来弟像杀猪一样嚎哭,孱弱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着。“让你嚎!让你嚎!”上官吕氏凶狠地叫着,双手拤着火钳子,用她打铁多年炼出来的准确和强悍劲儿,一下接着一下夹着来弟的身体。  母亲扑上去,拉住上官吕氏的胳膊,哭求道:“娘啊,小孩子不懂事,饶了她吧……要夹就夹我吧……”母亲软软地跪在了上官吕氏面前。上官吕氏气哄哄地把火钳掷在地上,怔了怔,然后就拍打着胸脯,哭着:“天呐,俺的个天呐,真真把俺气死了啊……”  母亲挨到打谷场上,上官寿喜对准她的腿弯子抽了一杈杆,骂道:“懒驴,你怎么才来?你要把老子累死吗?”  母亲本来就腿软,冷不了地挨了一杈杆,不由自主地便坐在了地上。她听到被太阳晒得像小烧鸡一样的丈夫,沙哑地嗓子怒吼着:“别装死,快起来翻场!”  丈夫把那杆桑木杈扔在她的面前,摇摇摆摆地走到槐树下乘凉去了。她看到公公也把手中的木杈扔了。他骂着儿子:“日你个娘,你不干,老子也不干啦,难道这满场的麦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公公也到了树荫下。爷儿俩拌着嘴,绝对不像父子,而像一对难兄难弟。  儿子说:“我才不干了呢!打这么多麦子,还是顿顿吃粗面。”  老子说:“你顿顿吃粗面,难道我就捞到吃细面了吗?”  母亲听着上官父子的争吵,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上官家今年小麦大丰收,方圆二亩地的打谷场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穗子。晒焦了的麦粒的香味,灌进了她的鼻腔。丰收总是带给农妇喜悦,哪怕她是泡在比黄连还苦的水里。母亲手按着地,很不顺利地站起来。她弯腰捡杈时几乎要晕倒,手拄杈杆勉强站定后,还感到蓝天和黄地像两个硕大的轮子,在倾斜着旋转,而自己的身体也是那样倾斜着,几乎站不住脚。腹部剧痛,刚刚卸掉重负的子宫激烈地收缩着,凉森森的腥冷液体,一股股地从产道里冒出来,濡湿了她的大腿。  阳光毒辣,像一片片白色的火在地上燃烧。麦穗和麦秆里残存的水份在愉快地蒸发着,母亲强忍着身体的痛楚,用杈尖挑起麦穗,翻动着它们,促使它们更快地燥干。锄头上有水,杈杆上有火,她想起了婆婆的话,有一千一万条不好处,但婆婆在村里依然是有着很高威望的女人。她办事公道,有胆识,仗义,虽然自家节俭到吝啬程度,对乡邻却很大方。她打铁打得好,对庄稼活儿,无论地里还是场里,都能拿起来。母亲感到,自己与婆婆比起来,真像狮子脚前的一只家兔。又怕,又恨,又敬畏。婆婆,高抬贵手吧!麦穗儿哗啦啦地响着,像金子铸成的小鱼儿,沉甸甸地从杈缝里滑落,脱落下来的麦粒,窸窸窣窣地响着。一只翠绿的、被麦穗儿带到场上的尖头长须小蚂蚱,展开粉红色的肉翅,飞到了她的手上。母亲看到了这精致的小虫子那两只玉石般的复眼和被镰刀削去了一半的肚子。去了一半肚子,还能活,还能飞,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母亲感动,她抖抖手碗,想让它走,但它不走。母亲感受到它的脚爪吸附在皮肤上的极其细微的感觉,不由地叹息了一声。母亲想起了二女儿招弟结珠的那个时辰,在姑姑家的瓜棚里,从墨水河边吹过来凉爽的风灌进瓜棚。瓜地里,银灰色的西瓜叶子间,躺着一个个圆溜溜的紫皮大西瓜。那时来弟还吃着奶呢。一群群的、也是这样的有粉红色肉翅的小蚂蚱在瓜棚周围咔嚓咔嚓飞动着。姑夫于大巴掌,跪在她的面前,很痛苦地擂着自己的头,说:“我上了你姑姑的当,我这心,一刻也没安宁过,我已经不是人啦,璇儿,你用这刀,劈了我吧!”姑夫指指搁板上那把闪闪发光的西瓜刀,流着泪说。母亲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味俱全。她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一下姑夫光秃秃的头,她说:“姑夫,不怨你,是他们把我……逼到了这一步……”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她对着棚外那些圆溜溜的西瓜——好像它们都是听众——说:“你们听吧!你们笑吧!姑夫,人活一世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姑夫,我这船,迟早要翻,不是翻在张家沟里,就是翻在李家河里。姑夫,”她冷笑着道,“不是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姑夫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她却像一个撒了泼的女人一样,猛地把裤子脱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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