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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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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污辱他们,尽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严扫地。我将学到那主角说: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这样下贱的,但他有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有这样健康的手臂,美丽的头,尊贵而又俨然的仪容,同时,位置却是做你们的用人。他没有灵魂,我就爱他的身体。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处?灵魂在你们身上,是一种装饰。你们说谎,使你们显得高尚完全。你们做卑下的事情,却用了最高尚的理由。这就是你们灵魂的用处。为了羞辱你们,我才去爱那你们所瞧不上眼的人。… ”她用着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气,走来走去,骄傲而又美丽,用着最好的姿势,说着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极力把狼狈掩藏起来,用着一个导演者的冷静态度,在萝休息到一个椅子上时,鼓了一会儿巴掌,说,“很不错,你可以做成很动人的样子给人感动。”
  “我不单做成样子,我自己将来也要当真这样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爱你的人难堪。”
  “自然的,那戏的后一场不是说:你见到我这样,你装做笑容,想从这从容不迫尊贵绅士态度中挽救你的失败。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象钉子一样,紧紧的钉到你的心上,成为致命的创伤… 吗?”
  士平先生说,“你的言语是珠玉。”
  萝看得出自己的胜利,得意的笑着,“我是一演到这些脚色,就象当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爱我而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点小小纠纷了。这中年人,平时的理智,支配一个大剧团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爱情上,人就变成愚蠢痴呆了。这时知道萝是在那里使着才气凌虐自己,本来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同样从容中有所应对了。他要仍然装成往日稳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着一面望到萝发光的脸同发光的眸子,有一种成人的忧郁说不出话来了。
  绅士在一旁象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点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设想:“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个女子,一个年纪轻轻而又不缺少人事机警的女子,用言语与行为掘成的阱,是能够使一个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时就爬不起来的。士平先生是一 定又要跌下去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命运。”
  他在言语上增加了一点讽刺成分,“老朋友,你当导演是不容易驾驭这学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义回敬了绅士,说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长也不甚容易!”
  “可是狮子也有家养的,这是谁说的话?我记得是象上次我看你们那个戏上的话。那角色说,狮子也有家养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
  萝说,“下面意思是说家养的狮子并不缺狮子的一切外貌。这个话并不专是讥讽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说,“还有下文,你们都疏忽了。那下文我应当为续下去,就是:也会吼,也会攫拿作势,但绝不是山中的狮子!
  看惯了,我是不怕我家养这小小狮子的。“
  萝不承认这个话有趣,“舅父的话是以为我就只能说不能行。”
  “并不是这样。我是说一个演戏太多的人,她的态度常常要成为她所扮演角色的态度,但这个却无害于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俨然站在一块了,这大约是同病相怜。”
  “今天你又占了优势了!”
  “舅父是不是还想说,因为你是女子,所以让你一点呢?”
  士平先生不知为什么,却问起绅士上不上办公处的话来了。绅士说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却说要走了。因为绅士见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办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车一同到法界再下车。两个人一会儿就走了,两个人出门时,送到门外车旁的萝,见到舅父似乎快乐得很,士平先生却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听到的神气,很亲昵的说,“士平先生,我下午来学校找你。”舅父望了萝一眼,萝就大声的笑,用着跳跃姿势,跑进屋里去了。
  两个老朋友各人皆在这少女闪忽不定行为上,保留一种不甚舒服的印象。两个人都不想提到这事情,极力隐忍下去,车子在平坦的马路用二十五哩的速度驶行,过了××路,过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车停顿一下,说是想到××大学去找一个朋友。等到绅士把车开走后,这个人便慢慢沿着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会,觉得有点热了,又把大衣脱下来拿在手上,还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智,在一种新的纠纷上弄糊涂了。他知道许多事情,经过许多事情,也打量过许多事情,可是一点不适用到这恋爱上。他的执重外表因这一来便更显得执重了一点,可是这种勉强处别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却要对于自己加以无慈悲的嘲笑了。他怜悯那学生,他自己的行为却并不比那学生更聪明。他在剧本创作上写了无数悲剧与社会问题戏剧,能够在文章上说出无量动人感情的言语,却不能用那些言语来对付面前的萝,绅士想到的“女子用热情掘好的阱,跃进去了的人总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样感觉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象个小丑,无端悲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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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作品集—一个女剧员的生活六 配角沈从文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学生,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高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白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秘密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强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学生记起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哪种运动,才合乎身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学生,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好象被人发现了心上秘密,害羞了,不能作什么回答,只点点头。
  同学就说:“这个不行,谁告你这样运动?”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这样操练。”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应当学八段锦!”
  “好吧,就学八段锦。你高兴教我么?”
  “等一会儿我们来学习吧。”
  那同学到盥洗室去了,这白脸学生,站在一个花畦前看莺草十字形的花,开得十分美丽。因为这带露含颦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诗,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花畦边来读诗了。
  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时,萝来到了士平先生住处。士平先生上课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画册,在那房中等候。那周姓学生,因为还想同士平先生谈谈别的问题,来找寻士平先生,在那里见到了萝。这个人脸上发着烧,心儿跳着,不知应当如何说话,就想回头走去。
  萝见这学生一来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说演戏的话,就喊他:“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课去了。”
  “就要回来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面结结巴巴的说着,一面回身来到房中,也不敢再举眼去望萝,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画,似乎这幅画是最新才挂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兴味。
  萝心想,“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怜,”她记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  ,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就说,“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说你那事情,没有什么不可。”
  这学生,听到这个话,以为士平先生已经同萝把昨晚的事都向萝说过了,现在又听到萝温和而平静的把这话提出,全身的血皆为这件事激动了。他忙回过头来,望着萝,舌子如打了结,声音带着抖问,“士平先生说过了吗?”
  萝望到这情形还不甚明白,以为是这个怯弱学生在女子面前当然的激动。她一面欣赏这人的弱点,一面说,“是的,他说你要求我同你演×  ,是不是?”
  这学生完全糊涂了,为什么说演×  ,他一点不清楚。
  他不好说没有这事。他以为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种计划,这计划就是使他同萝更熟一点,他心中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为什么士平先生要说演×  ?他望到萝的脸,不知如何措词,补充他要说及的一切。他的心发抖,口也发抖,到后是又只有回过头去看画去了。一面看画一面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无希望了,”
  可是虽然这样打算,他是知道事实完全与这个不同的。他隐约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恋爱,看到死亡,——这个人,他总想他是一切无分,应当在爱中把自己牺牲,就算做了一 回人的。一个糊涂思想在这年轻人心上扩张放大,他以为这可以死了。他不能说这是欢喜还是忧愁,没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只能这样糊涂过着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萝身边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萝因为面前的人是这样无用的人,她看到热情使这年轻人软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种蛮性的满足。她征服了这个人,虽然总有一点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却不能不以为这是自己一点意外的权利。许多卑湿沼泽地方,在一个富人看来,原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却从无一个富人放弃他的无用地方。她也这样子把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应当有一种恩惠,使这年青人略略习惯于那种羁勒,就同这人来商量演剧事情。
  她问他对于×  有什么意见,他说了一些空话,言语不甚连贯,思想也极混乱。她又问他,是不是对于那个剧中的女角同情。这年轻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头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样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问。她极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谨中如一只受窘的鼠。这些情形在萝眼中看来,有另外一种动人的风格存在。她玩味着,欣赏着,毫无本身危险的自觉。不但不以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且故意使这火把向年轻人心上燃着,她用温情助长了这燃烧。她厌倦了其他的恋爱,这新的游戏,使她发生新的兴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来了,看到两个人正在房中,那学生见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气,忙站了起来,与萝离远了一点。萝此时,本来是到此补救早上在舅父处所造成的过失,可不料新的过失,又在无意中造成了。
  萝说,“士平先生,我已经同密司特周说到演×  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面笑着一面放下书本,走到写字桌边去。“你们演来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预备在下次月际戏上出演,就应当开始练习了。”
  那学生在士平先生面前,无论何时总是见得拘束,听到谈演戏了,就说,“谁扮绅士?”
  萝无心的说,“扮绅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说,“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寻,你们去试演好了。”
  萝从这话上,听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为了一些不甚得体的情绪所烦恼,她有点儿忏悔的意思,就问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间在什么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说,“我在× 路上下车,还走了一阵,想起许多人事好笑。”
  这个话使那年青人以为所指的是自己,脸上即刻发起烧来。萝又以为这话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说到她和那学生了,心上就很不快乐。士平先生则为自己这句话生了感慨,因为他极力在找寻平时的理智,却只发现了苦闷,和各种不能与理智同时存在的悒郁。
  萝过了一阵,说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严重的感觉,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点也无妨,太聪明了,是全无用处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赖到一点糊涂。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眬眬,生活的趣味就浓了。要革命,还仍然是大家对那件事蒙蒙眬眬,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涂的做去,到后就成功了。一个眼睛纤毫必见的人,他是什么也做不去的。
  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虫,他吃面包,又看到许多霉点,走到外面去,并排走路的多数是害肺痨病人,住到家里,他还梦到人家所梦不到的种种。他什么都聪明,他什么都不幸福了。“
  因为话是象说到那个年轻学生头上去了,他承认他的糊涂是一种艺术。他说,“我同意萝这个话。我有时很象清楚,看得周围一切非常分明,我实在苦恼。若果糊涂了一点,一 切原有使我苦恼的,就当真又变成幸福了。在将来若是我还能选择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我无理由拒绝苦恼,却愿意那点糊涂。”
  士平先生觉得这学生又好笑又可怜。这学生昨晚上还那么无望无助使生活找不到边际,但一天以来,因为一种无意中的误会,因为一点凑巧,却即刻把灵魂高举,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为这真正的糊涂,他对于这学生原来的一点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觉得萝也是可怜的,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躏了一番,又来找寻自慰的题材,用言语的锋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乐了。她想象她因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躏旁人感情的权利,因为这一 点原故,她这时竟让这年轻人来爱她了。她要苦别人作为自己快乐的根据,做了别的女子不会做的事情,她这时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带着一点儿讥讽说,“萝,你是为你的聪明而感到幸福的。”
  萝反向着士平先生,“那么,士平先生因聪明而苦恼了。
  为什么不糊涂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认真?为什么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设法知道,本来不能知道的又强以为知道,就在这上面去受苦受难?“
  “这是做人!”
  “可是这样做人,是自己选择的么?”
  “你以为是应当选择。或者说,还有机会选择,是不是?”
  “我可是选择我自己所要的。”
  “还是照到机会分配下来的拿去,在机会以外,人是通通不会有选择的。不但是生活事业,就是朋友,爱情,有些人自以为是选择下来去做,其实他还是取那放在手边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认这理论。”
  “一句话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论,自然可以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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