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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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相邀,届时必定到贺。”还未说完便转身离去,他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眼中的留恋,却也没能瞧见那一瞬她眼中的痴狂。
倒是身后传来萧嗣那声亲昵的埋怨令他为之一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身边的小春桃会与某个人相恋,然后嫁做人妇。哪怕时至今日,自己已成家立室,她已劫后重生,仍不愿相信会有那样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命。想来这对她来说是何等不公,当年自己忽略了身边那份默默注视的目光,而今却再无理由牵绊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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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苏枕月操办完酒楼杂物,便向国子坊的锦绣阁走去。
她一路心思沉重,这不同于见殷祥前的紧张胆怯,而是一种宁肯自欺欺人的无奈。回到京城的当天她就造访了宛姑。得知其已身患重病,时日不多,她淬炼了数年的矜持与从容顷刻便化作了伤心欲绝的苦泪。
这位年仅不惑的美妇,一生孑然,连个悉心照顾的至亲都没有。她是苏枕月在这世间真正的知己,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让他们结下了别人无法明白的交情。可即便是苏枕月,也不知宛姑的多年郁结到底为何。曾几何时她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有着怎样的旷世情缘,令所有人都百思不解。
锦绣阁以前的管事老王已在去年因故逝世,如今领着苏枕月前往内院的是一个青年小伙。当来到宛姑房间,看见病榻前面色苍白的妇人,苏枕月顿时锥心刺骨。不过八年左右的时光,竟已物是人非到此等地步,人世间的爱恨纠缠又经得起多少岁月的打磨。
“宛姑!”她几乎是扑到了病榻边,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手,哽咽道,“看你这般辛苦,枕月亦不知该不该劝慰你坚持……”
“傻丫头,你……你总是面儿上明理,心、心头却犟着,不愿、不愿顺理做个通透人……既是生死有命,你我自当顺应天命,何苦强求……”
“宛姑,你要留下枕月一人何等残忍,这世间再无体己人可倾心诉说……”
“怎么会,枕月至少、至少还有……还有十三殿下不是?”宛姑回握住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他……”苏枕月双眸黯下一层光,“他,不过是枕月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们各自的生活终究是殊途。”
“枕月……”宛姑咳了咳,敛去笑容说,“别忘了,你已浴火重生,再不是他身边那个小丫头,甚至……甚至从前你亦不曾亲自问过他的心意,这对十三殿下委实不公……”
“从前他身边有崔姑娘,现在他有十三皇妃和孩子们,从来就没有苏枕月的位置。”
“可你仍是一如既往选择陪伴相随。”宛姑知心会意地一语道破。
苏枕月痴然一笑,眼神放空:“是啊,最终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他……其实我也不敢痴心妄求,哪怕只是偶尔远远望一眼也就心满意足。”
“唉,无论选择怎样的生活,你能放宽心我也能瞑目了。”
“……”苏枕月见宛姑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泪眼婆娑地颤抖,“宛姑可还有……还有未了的心愿?”
宛姑吃力地从枕下摸出一支钩成比翼鸟的点翠珠钗:“若将来有机会,你帮、帮我把这支钗还……还给原主……告诉他,‘将你待我心,付与他人可’……”
苏枕月郑重接过珠钗,看见钗头清晰地刻着“卢渲”二字,顿时五雷轰顶!
而就在此时,眼前人撒手人寰,竟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下,带着一生的空等与世长辞。
……
苏枕月在酒楼开张的前一日仍然坚持为宛姑操办丧事。宛姑的亲人早已去世,朋友也不多,她便只遣人去向别妩甄和殷祥发了讣告。
她尊重宛姑的遗愿,将尸首火化,不再留存于这孤苦的清冷世间,连唯一拥有的锦绣阁也早有安排,盘给了那个青年小伙打理。可谓走得清清净净亦干干净净,但愿下辈子也似这般无牵无挂地生存,仅仅是享受活着的乐趣,不必为那一人将心掐死。
握紧比翼珠钗,她久经风霜的灵魂再度披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外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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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地炮仗响起时,苏枕月刚好梳妆完毕。她穿了一件藏青色褙子和牙青罗绮裙,头发绾成燕尾髻,用一根点翠青竹钗固定。年仅花信却显得尤为老成,连萧嗣也常打趣地说,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喜花枝招展,只有她总是这么素朴,非得打扮得像个冷宫弃妇不可。苏枕月也不介意外界的眼光,若不是为了今日酒楼开张之喜,若不是为了那个人,她甚至连发上唯一的头饰都懒得戴。
倒是李麾今日穿得喜庆,一身大红长袍站在门口招呼客人。
“李大人是当自个儿大婚呢?”萧嗣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的柜台边。
苏枕月恰好走下楼梯听到这句,忍不住捻绢掩唇一笑:“你这半个老板不帮忙张罗也罢,竟还打趣麾哥这热心人,好没良心。”
萧嗣偏头一瞧,起身执起她的手打量:“往日数落阿月装束沉闷,今日瞧来却异常温婉动人。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有道理,此时此刻真想和阿月跳支华尔兹!”
“此处可不是维也纳的舞池。”苏枕月笑道,任凭男子高执其手亲吻,一时想起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些匪夷所思之境遇,都成了回忆里珍贵的财富。思之入神便忘记了四周频频投来咋舌的目光。
正在此时,李麾领着殷祥、殷镇走进酒楼来目睹了这一幕。
“混蛋!你又在对小师……对苏老板做什么!”李麾奔上前推了萧嗣一把。
萧嗣一脸狡黠地举起双手耸耸肩。
“麾哥,可别动手!”苏枕月万分后悔不曾叮嘱萧嗣和提点自己,一旦回归故国便再不能遵循半点洋礼,“嗣少一时大意,行起了西国礼仪,实无坏心……”
“哼!如此崇洋媚外还回来作甚?”李麾重重拂袖,不再理会萧嗣。
苏枕月脸上一阵燥热,却是因为瞥见一旁的殷祥并无笑意的笑容,还有殷镇眼中“成何体统”的鄙夷。她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强颜欢笑说:“二位殿下驾临,令小楼蓬荜生辉……”
“十三弟是顺道来凑凑热闹,本王也想一睹故人。岂料初来苏老板就一如既往给咱们备好了这么一份‘惊喜’。”殷镇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完最后一个词,脸色阴沉得可怕。
李麾忿忿的心情被这一声搅成了惊慌。他是气那油头粉面的小生轻薄之举,可不想因此连累苏枕月受辱受气。他想小师傅这人脸皮薄,从前一句风雅玩笑都能让她憋红了脸,更别提严亲王这般当面讥讽了。他得伙同殷祥为他说些打圆场的话才是,自个儿一人可不敢单挑那铁面王。可侧脸向殷祥使了好几个眼色均未见回应,只能瞧着那光影后阴晴不定的玉面暗自生疑。
苏枕月仿若早有预料这些为难之言,不怒不慌地暗暗遣退了萧嗣,又弯眉浅笑,低头一揖:“严亲王说笑了。敝楼为二位备好了雅室,一面可观街景,一面可瞧揭牌仪式……”
“对对对!先去坐下来饮杯茶最好不过!王爷、殿下,李麾为你们开道!”说着,他一脸奴颜婢膝地蹦跶上楼梯,躬身做着一个“请”的姿势。
殷镇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会如此从善如流地应对自己的挑衅。这几年她在外竟历练出这样一副心肠,他一时胸口赌气,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但又见苏枕月一直恭谦笑迎,身侧的十三弟又怔怔地浮出一丝笃定的痴笑,他便顿时没有了僵持的心思。正欲作罢,提摆上楼,门外忽而传来巨大的骚动声。
“三哥,十三弟,没想到你们也来捧场啊!”说话的正是平日里最聒噪的九皇子。
此声一出,酒楼里所有人都暗忖,必定是皇子们大驾光临。果不其然,一身贵气的温亲王、战郡王和八皇子都带着数名侍卫随从相继跨门而入。
“倒是几位皇弟往日甚少来这般酒楼饮乐,今日何来兴致携至?”殷镇露出标准的笑容。
“这不是听说有位美妇一掷万金在京城开了家特色食店嘛!看看这环境,有不少异域风骨,着实引人入胜……”九皇子摸摸下巴,环视偌大的酒楼,将转动的视线停在了苏枕月身上,“今日特来瞧瞧新鲜,亦想一睹这一个月来坊间传得火热的美人老板,原来,原来是八年前就名噪一时的大才女苏二小姐啊!”
苏枕月适时上前行礼,不惧四周审度自己的目光,道:“枕月何其荣幸,竟有几位殿下赏脸前来。招呼不周,还请各位见谅。”低眉说罢,她回头招呼来几名貌美的女子伺候几位皇子去雅室。
几位穿戴一致的女子温柔顺目,礼仪周到。八皇子眉眼一挑,用手掐了一下身侧侍女的娇臀,贼眉鼠眼地笑说:“没想到几年过去,苏二小姐的作风倒是开放不少,连这跑堂的杂役都个个风骚至极,也不知本皇子是否有幸令苏二小姐亲自来‘招呼’?”
这淫秽暗语让在场的几位贵主和下人都心生震荡,面上却保持着波澜不惊,惟有李麾气得吹胡子瞪眼。而九皇子哈哈一笑,不忘再添一把火:“八哥,恐怕你没这福气了。众所皆知,咱大才女苏二小姐可向来只‘服侍’十三弟一人呐,哈哈哈哈哈……”
李麾怕苏枕月面子挂不住,意欲出言相劝,岂料殷祥却附和着大笑一声,顿时揽过苏枕月的肩说:“仰仗几位哥哥知心关照,小弟这就接走苏老板陪饮一番!”
苏枕月从未被他这般揽过,耳根有些发热,明知不妥还是被他强拉到了二楼雅室。临走时她还不忘嘱托几位侍女和管事好好款待那几位贵主。
雕花木门一关,她心中砰的一声作响,不敢再回想方才满堂人的目瞪口呆。酒肆本就是流言横飞之地,今日她这样跟殷祥上了楼,明儿大街小巷指不定被传成何等蜚语。
殷祥一进门就撤了手,径自走到窗边的桌椅处自斟自饮起来。
“愣着作何?莫不是苏老板恼我,不肯为在下斟茶?”他回头一笑,调侃的口吻仍是温软。
苏枕月看得一怔,把那些操心事儿都强压下了心头。还有什么是比亲自为他端上一杯茶更令人怀念的?她夜夜缅怀那朝夕相伴的青葱年少,而今场景依旧,人事亦不见得面目全非。她不愿再多做它想,只图给他一时的悠闲,流言蜚语她从来不在乎。
“殿下向来怜香惜玉,不过枕月既有胆量开了这家酒楼,便也有足够的手段应付诸多困难。刚才您委实不该与几位皇子冲撞,有损您往日兄弟和睦的做派……”她婷婷走到桌几边,伸手开始沏茶。
“你不担心那些专供侍候雅室的貌美姑娘吗?她们可不像苏老板这般有手段。”殷祥拂摆坐下,口吻意外地有些赌气。
“殿下太小看她们了。”苏枕月眉眼里有得意之色,“传授她们专业的西洋餐饮服务可没少让我花功夫。”
“是我太小看你了。”他抿茶,促狭地眯着双眼,笑容里没有一丝嘲讽与质疑。苏枕月想,这大概就是殷祥与别人最大的区别。
“不,您一直是最看得起我的。”
“可我一直看不懂你。”每当他以为足够了解这个女人时,她便会以超乎想象的姿态推翻自己的认知。
苏枕月没有作答。她终其半生都在传达自己的心意,却始终无法让那个人看得透彻。
末了,她把殷祥领至殷镇的雅室,自己则融进了楼下的茫茫人海去操办揭牌仪式。
所有雅室都窗户大敞,贵宾们一一探出头来观望。大堂里更是食客成云,人山人海。这家传奇酒肆被炒得热火之际却无人得知其店名,人人纷纷议论,翘首盼望美人老板快些揭开堂中木柱顶上那方黑布。
苏枕月一手拉着布下粗绳,侧身抬头看向二楼。
这就是我的心意,从未改变。
玉指一扯,黑布落下。“月满楼”三个金漆大字赫然出现,引得满堂喝彩。
二楼那处的目光怔住,继而变得灼热而缥缈。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十三和苏二小姐的重逢吗?
☆、第二十章 春意渐归异客临
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在寂静的深夜里缠绵。月已西沉,乌啼渐远,战郡王府的女人们总会在这样一个夜难以入眠。
惟一亮着微光的那间主房里,男人疲惫地趴在床榻边。
女人披上薄纱羽衣走到梳妆镜前,脸色红润的模样倍显妩媚。她瞥了一眼镜中的丈夫,揶揄笑道:“瞧你这样子,莫不近来常到哪处烟花巷柳给累着了?”
殷琛侧卧着支起一只手:“说起这烟花巷柳的美人……”明显看到铜镜前的女人浑身一滞,他忍不住失笑,“紧张作何?”
别妩甄回头,走到床边狠狠掐了他一下。
“你说说这谋杀亲夫之罪你都犯几回了?”殷琛没好气地说,“我不过是想说,你往日那好姐妹苏二小姐,此次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终日周旋于酒肆那等杂乱之地,与一帮大老爷们饮酒作乐。但凡是京城里有头有脸之人,没一个不曾掐过她的如雪之肌,私底下再赞一句极妙。这跟那烟花之地的伎女有何分别?”
“那日你去月满楼开张庆典回来予我说春……苏二小姐变化颇大,我本有些不信。可这几日那些三姑八婆传得街头巷尾俱知,连好几家大户官人都被妻子拧着耳朵拉扯到大街泼骂,说是不准去那月满楼……”别妩甄眉头紧锁,“倒是让我万般好奇那到底是怎样一处地方……她回来这么些日子,我却还不曾见她一面……”想起记忆中那温雅纤弱的如月女子,她始终无法将肮脏的想法与其重叠。
“哼,那女人放荡也罢,最夸张的是十三哥!原本已多年不再寻花问柳,如今他竟不顾妻儿颜面,终日流连于那月满楼,与苏二小姐厮混一起。每日他俩不知像咱今晚这般要搞多少次!”
别妩甄蓦地蹙眉不悦:“他们本为知心好友,相处也自来光明磊落。你不该如市井之徒那般用龌龊之念来误解。”
殷琛噌地一声坐起来,眸中满是怒色:“你的意思是,他们乃高洁之人,本王便是龌龊鼠辈?”
她不想答理这浑话,索性躺上床闭目安寝。
殷琛也赌气地扯过被子背对她假寐。没过一会儿,他又翻过身将她抱住,每一回总是这般毫无底气地求和。
次日一早,别妩甄醒来时发现殷琛已然进宫上朝了。屋外凉风袭来,吹落一庭娇花,透进的凉意令人一个轻颤。
三月桃花开,也该是见见故人的时候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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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捻子轻落,衣褶展合间沙沙作响。
男子抿唇,相知而笑:“这么些年,你还是习惯第一手落在右上角小目。”他执起白子紧跟黑子左侧。
女子颔首不语,眉眼端庄的风情却平添一丝率性明媚。对弈间她看似不假思索,信手拈来,步步紧逼,未施粉黛的脸颊却也被这一室的气氛迫出些红晕。
“春寒已殆,确实渐有闷热之象。我记得苏老板向来体寒,如今可是好些了?”男子见她领口微畅,红酥脖颈令人忍不住打趣。
“多谢十三殿下挂念。枕月曾于江湖术士处习得强生健体之法,身子已无大碍。”苏枕月掩了掩交领,转了话题道,“殿下以为这‘金谷九局图’中的棋谱如何?”
殷祥收回视线,只见满盘棋子黑白交错厮杀,又是惊愕又是欣喜:“苏老板不仅棋艺愈精,而且连当年王积薪与冯汪在太尉陈九言家夏的九局棋残谱都被你给寻着了!这布局妙,委实妙!”
苏枕月笑道:“枕月实不擅弈,不过年少时曾向李俞老先生讨来几册棋谱死记强背,我这榆木脑袋没少惹他老人家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