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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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叶茂密的修竹下,一袭白袍的少年负手而立,微微仰面观天。纷乱的落英不染他洁白的袍裾,丰神如玉的身影带着一抹独坐断崖的寂寥。
苏枕月极速放大的瞳孔缓缓迷离朦胧。眼前之人,似根本不属于浊世红尘,似顷刻间便要乘风羽化而去。她想不顾一切地奔上前,紧紧拥住这场飘然若飞的美梦。
“春桃。”殷祥察觉廊上的她,转身踏来,清风撩起无尘的袍子,恍如谪仙。
“公子怎会在此?”苏枕月整理了情绪,淡淡相问。
“嗯……”殷祥为昨日之事本有愧疚,此刻却含了几分慵懒,呢哝了一声,“我想喝春桃煮的莲子茶。”
刹那间,苏枕月双眼一湿。他大清早亲临等候,竟是为了讨一碗莲子茶!
那满眼的无辜,那灿若星辰的笑容,让她觉得一切委屈与不安都化作了渺小的尘粒。她想,世间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微微回眸,自己便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春桃这就去煮。”
青竹飞叶,桃花飘瓣,两人相视而笑,构成这个清晨最美的风景。
*********
然而最终苏枕月没能为殷祥煮成那碗莲子茶。府内食材用尽,曲姑早早便去采购了,殷祥索性带着春桃一人外出食饭。
一弯石拱桥安详地跨在小河之上。桥面川流不息的人们,或挑着扁担贩卖货物,或并肩玩耍谈笑风生。淙淙流水撞击出悠扬的曲调,流传于市井巷陌,荡起人们心中一圈一圈的涟漪。
苏枕月以慢半步的距离一路尾随殷祥,听他意气焕发地给自己介绍沿途风景,也看他跟过往的各色行人嘘寒问暖。她习惯了侧头去审度他的举止神态,仿若那眉宇勾勒的每一个表情都是传世的画卷。
“公子怎会认识这许多寻常百姓?”
殷祥挑眉一笑,折合扇子拍手道:“我存活于民,如何能不识得他们?”
苏枕月抿笑不语。将来这位皇子即便不是千古明君,也会是一代贤臣栋梁。只是政途如此残酷,以他的性子,又该如何平衡面对?
殷祥见她不搭理,又问道:“还在回味刚才的八宝粥?”
“……?”苏枕月一怔一抬头,看他眉角揶揄方反应过来,不禁噗嗤一乐,“是啊,公子可真是吃客中的行家,竟能找到这么一家美味便宜的餐馆。”
“是三哥的功劳。幼时他常常带我去那家聚仙楼品尝郭大厨的糖醋里脊,还有鱼香肉丝,还有还有文思豆腐羹……”说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又陷入哀伤,“可惜郭大厨大前年仙逝,我和三哥便再也不曾光顾聚仙楼。如今故地重游,虽菜名儿依旧,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滋味。”
“物是人非,自然不复当日滋味。”
“也是。我曾有过一个梦想,在一家酒楼泡上一壶好茶,听江湖上形形色色之人摆谈各种轶闻,食时又能品尝一顿佳肴,然后打着哈欠观察楼下匆匆而过的人群……是不是毫无志气?”殷祥自嘲笑叹。
苏枕月亦是神往不已:“站在云端观众生,公子这是大智若愚呢。况且……况且,人各有志,与生俱来的身份不能改变,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想走得路。因此春桃觉得,志向并无好坏之分。”在殷祥描绘的那幅画卷里,她加上了自己的身影。陪他听滚滚红尘事,伴他看芸芸众生相,与他品着一壶好茶,随他读上一本好书,任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花开花谢,终其一生,足矣。
殷祥反复咀嚼着她的话,若有所思:“你说得很在理,可惜不是人人能够参透。想不到春桃丫头能有这般眼界,倒是我显得小家子气了。”
苏枕月虽不曾随父亲经商游历,但喜钻研各类杂书和苏父的经商日志。不是她眼界深远,而是她看过太多有大成者,年轻时必是经历了人世浮沉,尔后方能大彻大悟。她希望殷祥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却又不忍其身陷囹圄。
“春桃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话,公子不必理会方才的胡言乱语。春桃只是替公子可惜,现在没有那样一处逍遥人间的酒楼。聚仙楼食味尚佳,惜无人才相聚;荼靡茶寮虽群贤毕至,却又只是茶寮一家,并无佳肴。”
殷祥点点头:“早就说,知我者莫若春桃也!每每想到你这样一位武当山的仙姑屈就于我府上,我心里就十分过意不去。”
苏枕月心中一颤。如果有一日他得知自己根本不是何武当仙姑,卑贱得只不过是摸爬滚打于政治交易中的骗子,他会不会伤心难过?
“公子太抬举春桃了。您方才不是说还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我们快些去吧。”掩了忧虑,她尴尬地别过头去。
*********
半盏茶功夫,殷祥带着苏枕月来到了国子坊。
想到殷镇的府邸就在附近,苏枕月手足无措。经历了昨晚之事,她还未做好与其再度会面的准备。
“公子……”她不安地驻足,吞吞吐吐道来,“春桃乃一介卑贱草民,实在不宜踏足三皇府。况且三殿下也许不太待见笨手笨脚的奴婢,所以……”
“傻丫头,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殷祥将折扇轻轻敲在她额头笑说,“我们并非要去三哥府邸,而是这儿!”
苏枕月抬眉一看,惊呼失语:“锦绣阁!”
……
锦绣阁铺面不大,却极为雅致。沉香木做成的柜台上摆满了绸缎布匹,旁边的茶客厅里稀稀落落地有些顾客,其中不乏名门淑女、贵族妯娌。
大堂里的执事是位六旬老者。看那生满老茧的双手和通身的气派,估摸曾经是个手艺精湛的裁缝师傅。如今当了这锦绣阁的执事,也算老有所用。
苏枕月跟在殷祥身后踏进门槛,见他喜上眉梢,恍然明白他是为了来寻那位雨中相逢的崔姑娘。
宛姑没在外面招呼客人,有人去通报了,她片刻便掀帘从后堂走出来。
“项公子,欢迎光临。”她向殷祥蹲了个万福,没有多余的客套奉承。然则店里的伙计却顿时了然,眼前这位风流倜傥的项公子定是贵客,只因他们这位性感古怪的老板几乎不曾亲自招待顾客。
“宛姑何须行此大礼,可折煞晚辈了。”
“项公子慷慨豪迈,妾身这一福是感激您的雨中相助。”宛姑把两位贵人引至客厅的隔间,向淑女贵妇们寒暄了几句便与殷祥坐饮闲聊起来。
“不知……崔姑娘现在可好?”殷祥有些尴尬地试问。
宛姑抿笑,心里调侃着这位爷终于开口到了正题上。
“项公子大可放心,妩甄机灵得紧,她父亲也拿她没法子的。”
“宛姑可否告知在下,崔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殷祥有意无意地拨弄折扇,灵眸流转。
“这有何不可。妩甄喜爱结交朋友,势必不会责怪妾身泄了她的家底。”宛姑难得调笑一番,“她出生于五大贵族中的崔氏一族,想来项公子也猜到几分。”
殷祥了然点头,宛姑接着娓娓道来:“妩甄的父亲名为崔额,原籍漠北,只因讨了关系,被族内当权者提拔到朝廷当差。前不久他刚进京赴职,据闻是补了户部巡官的缺儿。是以妩甄自幼钟情广袤苍凉的天地,自到了京城就总与家里闹别扭。想来,项公子是查到太多版本的故事,今儿专程来求证的吧?”
殷祥腼腆一笑,呢喃着:“崔氏……崔额大人可是与朝中崔大学士乃近亲?”
“崔额大人只是崔大学士的远房侄子,这次能进京也是托的这层关系。”宛姑一脸无奈,“这父女俩道不同难相为谋,一个追名逐利,一个崇尚自由,这才有了上回逃婚一事。”
苏枕月见殷祥眸中愈深的赞赏之色,心中喟然生叹。那个红衣女子并不需要做什么,便轻易俘虏了他的心,而自己处心积虑却终是徒劳一场。人世间大多事皆是如此,强求并不能遂人心愿。
谈话间,锦绣阁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十几个绿林好汉陪着他们的情人、娇妻来挑选布料。茶水间的贵妇们见状都一脸嫌弃,却不敢发作,只得匆匆离开。
“哎哟,这不是项公子嘛!”为首的一个虬须大汉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把拍在殷祥肩头。
宛姑和苏枕月被这唬人的架势惊吓得不轻,殷祥却笑逐颜开,一个伶俐的起身回拍大汉结实的臂膀:“是鲁大哥啊,好久不见!上次热河一别,竟也有两三年光景,兄弟们近来可好?”
“好着呢!说起上回咱们的不打不相识,俺就忍不住得感谢老弟你!若非你与官府疏通破财,咱们这帮鲁莽弟兄早就吃牢饭哩,哪儿还有如今的快活日子!”大汉瞅了瞅桌旁的苏枕月,朝殷祥露齿一笑,“敢情今日老弟也是陪媳妇儿出来逛街吧?啧啧;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呐!不像你嫂子,简直一个母夜叉,让人没法跟她过日子!”
殷祥只是抱拳赔笑,并不作何解释。苏枕月见他这般,也不便贸然插话。只是为何自己会染红了双颊?在他心里,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汉都丢下女伴,纷纷围了过来。
当初还未进闲者居时,苏枕月就听闻十三皇子侠肝义胆,最喜结交这些江湖人士。如今见了从容交谈于其中的殷祥,她竟愈发觉得他生错了人家。
一盏茶功夫后,虬须大汉率领众弟兄怂恿殷祥去会朋楼喝酒,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殷祥与故友重逢,心里也是高兴,便豪爽答应了。
“我也去!”苏枕月趁他还未离开连忙唤道。她也想学着结交这些新鲜朋友,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在任何一个场合被殷祥抛下。她总是恐惧那短暂的分离会是永远。
殷祥在门口驻足,望了一眼那群闹哄哄的大男人,复又温柔地对这个小丫头笑语:“不行。”
苏枕月倍感失落。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果断地回绝自己。
“我见你与宛姑甚为投缘,所幸留在此处与她说说体己话吧。午膳后我便回来接你。”说着他大步流星而去。
苏枕月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秀肩,她回过神侧头一望;方知是宛姑。
“项公子是为你着想。姑娘家不宜与那些大粗老爷们混一起,他怕他们笨嘴笨舌轻薄了你。”
“终究是我自己不够好。若是崔小姐在此,公子也不必顾虑那些劳什子了。”幽幽一语;她却浑然味觉泄露的爱意。
宛姑愣住,竟是小瞧了她的痴情。
*********
未时三刻,殷祥回到锦绣阁接走苏枕月。即便号称千杯不醉的项公子,被那十几个大汉灌了一两个时辰的二锅头,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公子,您已小醉,我们回府吧。”
殷祥摆摆手:“不碍事。今儿爷兴致极好,晚上还要去庙会呢!”
“今日庙会不是在东大街的城隍庙举行么?公子如何往西大街来了?”苏枕月四处张望,甚为不解。
“我有一位朋友住在西大街,想跟他叙叙旧,顺道介绍与你认识。”殷祥憨厚一笑,“方才拂了春桃想结交江湖朋友的雅兴,实在对不住啦。”
苏枕月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泪,幸而他走在前方开路不曾看见。
十五年来,她从未这般为一个人时笑时悲。
两人经过一家名为潇湘馆的青楼时,看见楼下围了好大一群人,嘈杂异常。凑近一瞧,原来是这里的头牌姑娘花玉出了道考题,何人若能做出一首令其动容的求爱诗,今日便陪他抚琴对饮。
一听作诗,殷祥和苏枕月都停下了脚步驻足围观。
一炷香时间过去,人群中不乏文人墨客,三三两两念了诗作都未能赢得美人芳心。人们皆道这花玉姑娘虽为伎女,却才高八斗,因而心高气傲,凡人不轻易入她之眼。
殷祥和苏枕月也在心里酝酿,却没有把握将一首求爱诗做到新颖别致。
正在此时,人群中有人大喊四句:“只瞧见情雨丝丝,俺的思念卿可知?无需问爱恋思思,真心倾慕愿卿知。”
众人回头一瞧,竟是一个歪带逍遥巾、满脸油嘴滑舌般坏笑的男子。别说书生才子对此等劣质诗句睥睨不齿,就连一般老百姓听来也觉恶心肉麻。只有二楼的绝代佳人面容一怔,瞧着那男子,眼里泛出些泪光。
而后那名形骸放浪的男子出人意料地拔得头筹,被花玉姑娘邀请入内。
“虽词句不堪琢磨,可字字情真意切,比那些矫揉造作的华丽辞藻更博人欢心。这作诗的人不一定高明,受用的一方定是慧根极具的。”苏枕月笑望殷祥,他的笑意却更深。
“那人不是李麾吗?肯定是他!”
“李麾?那个京城第一败家子?”
“听说他是徐州人士,近几年辗转来的京城吧。”
“是啊,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对人狂纵傲慢,毫无正经!他老爹偌大一个商贾,竟都被他给败光了家产,逆子啊……”
“你们瞧他大字不识作的那破诗句!啧啧,我看那花玉婆娘也是想榨干他李家最后一点钱财才选中他的吧……一对狗男女……”
……
散货的人群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殷祥却少有地浮出一丝冷笑。
“春桃,你刚才那句‘情真意切’说得极为精准。”
苏枕月瞧不明白这各种玄机,唯有蹙眉苦笑,满眼疑惑地盯着他。
殷祥负手转身离去,嘴里念道:“‘情雨丝丝……爱恋思思……’,你可知,这花玉姑娘的乳名正是‘丝思’二字。”
“公子怎知?”苏枕月略吃一惊。
殷祥不答,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苏枕月忖道,早闻十三皇子红颜无数;只怕这花玉姑娘也是其中一位吧。不过他说得极是,还有怎样的深情能堪比去默默打听一个被人遗忘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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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会故友,原来竟是轩乌门前这圣母堂的传教士。
苏枕月不懂天主教,却也知这座教堂乃前朝大臣贝诺望神父所建。此处随人事变迁几经波折,一度被毁,后来当今天子卢帝拨放重金重建才有现在的规模。
只是她不懂,殷祥并不信教,怎会与这里的传教士关系甚密?
殷祥领着她穿门入户,见其望着梁上那块“浮世万空”的匾额发怔,遂笑道:“那是父皇御笔所赐。当年南仁神父自布鲁塞尔国远渡而来,父皇曾两度亲临探望。今日我要为你引荐的,便是南仁神父的弟子——约翰神父。”
苏枕月点点头,瞧着许多善男信女来来往往,皆在一座十字木架前虔诚祷告,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让她暗自惊喜。
二人来到长廊尽头的房间,殷祥推门而入,苏枕月被眼前的一番异景惊得张口结舌。
约翰神父这间屋子全是西洋化的布置。桌椅窗帘弥漫着浓郁的异国风情,角落里一方大木柜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长方桌上用透明容器盛着赤水,这一切都让人翘首称奇。殷祥贴心解释,那木柜是洋人用来计算时日的“时钟”,他自己也随身携带了一块西洋珐琅嵌珠怀表,还有桌上的杯中之物乃是甘甜的红酒。
洋人的玩意儿竟是如此新鲜奇特,难怪一向贪玩的十三皇子会是此处常客。
殷祥一脸抗议地反驳说,这并非玩耍,而是长见识。每每到此,总能从约翰神父口中得知许多洋人的生活故事,脑中便能自行勾勒出那些神奇美妙的西方图景,让人神往不已。
苏枕月初以为他有所夸张,殊不知听约翰神父粗讲了半日,竟也无端开始幻想那些天马行空的世界。
她年幼时未能与父亲云游四海,一直引以为憾。若往后有机遇能去一次西方番邦,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