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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流水.天涯by 张尽-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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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知传染途径的情况下,城北司衙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定下的政策也的确太严苛了。

  “你们中间染上疫病的人,站出来吧!”

  跪了一地的人,但我这一句轻轻的问话却没有人回答,讳疾忌医,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到底是悲哀还是怜悯,步入人群,走到一个伏在地上全身发抖的人身前停下。愚昧小民,对官威有股天然的迷信惧怕,在官员面前发抖也属平常,只是这个人全身的颤抖却不仅仅因为害怕,更是因为疟疾发作,正在打摆子。

  我伸出手,把那人拉了起来。那人身形矮小瘦弱,满面灰尘,看他的脸相,也还是个孩子啊!

  “生病了,很冷是吗?”

  “不不”

  那孩子惊恐的否认着,一身簌簌发抖,脸色的青紫一半是因为病冷,一半是因为害怕因病而被抛弃的恐惧。

  我心中恻然,探手替他抹去脸上的灰尘,柔声道:“今天我来城北的时候,带来了天下最好的大夫,现在已经找到了治你身上这种病的药方,你的病还不严重,最多吃两天药就会好的,别怕别怕。”

  那孩子全身发冷,颤抖得厉害,牙齿格格的作响,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有惊有疑有喜有惧:“大人,他们都说,我的病只要接近了我身边的三尺内的范围,就会被染上……”

  这么瘦弱细小的孩子,过早的面临着被政治动乱利用的丑恶,让我的心不自禁的柔软起来,轻轻的把他揽入怀里,在他背上安抚的拍了拍:“没有这样的事,你这病是被蚊子叮咬才引起的,与人肢体接触根本就不会传染。”

  “真的?”

  “真的!”

  我感觉他已经不再发抖,想是这一阵的发作已经过去,便松开了手,看着他微笑点头,肯定的说:“我不是已经离你这么近了么?”

  那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突然放声嚎啕,哭了两声却又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退开几步,扬声道:“疫病的传染,主要是饮食不干净,大家只要注意清洁,不要和病人共用碗筷,不要被他们的唾沫溅上,就不会被传染。而且本官今天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能够医治疫病的大夫,染上病的人都能治好。”

  刹时间一片嘈杂,有疑有惊又喜,我等他们激动过后,安静下来才朗声说:“疫病不会因为这样的接触传染,我也不会因此而调动官兵来杀戮乐康巷的居民!假如我说的是假话,那么我刚才接触了病人,调兵过来,该死的就是我自己了!乐康巷的父老兄弟,是生是死,我和你们同命同运,你们还不信我吗?”

  哭声与笑声交织一片,难以分辨,也说不清笑是哭,或者哭是笑。到底是因为得知疫病有治的喜极而泣,还是哀恸因为假政令而受到牵累送命的亲人?

  张天血污征衣的赶来,见眼前的情势尽在掌握之中,不禁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赞叹:“阿随,我可算服了你啦!”

  我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事情不好,不禁有些声音发涩:“张兄,围在乐康巷外围的人怎样?”

  张天皱眉,脸色有些发恨:“他妈的,不知指挥的人是谁,用兵厉害,借着巷道和我缠斗这么久,只可惜他指挥的是些普通百姓,难以和我的精兵相抗,不然的话也是劲敌。阿随,我分兵来救你,自己却四下捉拿作乱者了,没耽误时间伤着你吧?”

  “援兵来的正是时候,张兄的作战策略定得极好,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我心里焦急,忍不住直言相问:“这一场混乱,我们折损了多少兄弟?乐康巷的居民伤亡多少?抓了多少真正的谋逆者?”

  “现在还没统算,不过精兵与普通百姓对阵,自身的伤亡数应该不大。乐康巷的百姓在你这里是保全得很好,死在我那队人手里的就多了,三五百总是有的,伤就不知道了。真正的谋逆者……阿随,你先回衙门里去吧,我把人蓖出来后再送到城北司衙给你审讯就是。”

  乐康巷四十五户人家,四千多人,号称户,其实就是共用十六连窑的家庭式工厂,人数虽然多,大家却是彼此熟悉的。只需各人列出自己的亲友,相互对应,结伴离开,剩下身份难掩,又无人伴的陌生人就是此次作乱的江湖人物,

  细细查究,虽然烦琐,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张兄,取证拿人,察颜观色的事刑衙司的人比较熟悉,不如将他们调来辅助?”

  乐康里的百姓作乱,虽是有人恶意挑唆,却绝不能算是意外。因为任何一个人在面临绝境时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的路,翼望可由此而逃出生天。

  城北先受物质不足之苦,又被瘟疫所迫,民众对官府的信任荡然无存,统治基础溥弱得不堪一击,如果再不尽快的建立新的秩序,使民众安心,乐康巷的事故必会在他处重演。

  破坏容易建设难,想在这样的废墟上建立起被民众信任的统治政府来,大不容易啊!尤其是官府的官员拖后腿的多,有建树的少,那就更困难了。

  

  第三十二章问悬疑

  平定乱事以后,我借着乐康巷百姓自制的跌打药将右腕粗粗包扎,撇开官架子以子侄身份和孔艺在远离战场的草棚里坐下,就城北政务疫情的实情问他。

  孔艺说的话,可比那些卷宗文件直白多了,更可贵的是他不止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完全告诉我,也将他的看法与想法一并说出来。

  他站在民众的角度,对事件的切入点与官方人物截然不同,却更贴近实情,他也是年老成精的人物,说出的想法真的是一针见血。

  “其实病人的看护人员根本就不必官府征召,只要解除原来严苛的禁令,病人的亲眷谁不想亲自服侍染病的亲人?就连征用民房给病人居住,都可以不必官府来管。各家各姓各宗族的家长都知道瘟疫的厉害,自己都会注意安排出病人专用的房间……”

  若真能官民齐心,这一场疫病,要治起来似乎真的不难啊!

  孔艺说的许多想法,都很能节省财政支出,如果照他的思路好好的谋划,倒真的可行。

  日落的时候,西元士兵将自己战死的袍泽兄弟也运到了窑场,退守在山谷旁边,让开地方给刑衙司和城安衙调来的衙役协助百姓收拾战乱后残局。

  乐康巷的百姓在混乱中死去的有三百多人,都是窑厂里的青壮弟子,时局所迫,世俗丧仪的停灵守丧之礼是顾不得了。

  十六连窑的几十座窑房,今夜必然无暇息火,那化去的亡者有瘟疫亡者、无辜百姓、西元士兵也有真正叛乱的江湖人物。

  十六连窑近几年来烧制砖瓦都是以木柴奠底引火,以煤块间层烧化,焚化亡者的遗体他们也采用了同样地手法。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煤会是在这么使人心痛的场面,有这沉重悲哀的一日,足以使我终身再难轻狂。

  窑场里哀声一片,我的心痛到了极处,却只能对着窑场上的尸体跪了下去,深深地施礼。小小跟在我身边,见我跪地行礼,吓了一跳,呐呐的低喊:“二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是旧朝皇子,地位崇高,阶级分明,即使面对的是亡者,他也绝不会屈身下拜,只是在场的人除去西元士兵以外,见我下拜,也都跟着行礼,他一人站着,心里就有几分不自在。

  “小小,你只是局外人,不必背负这次的伤痛,这不是你的责任。”

  小小蹲下身子,轻轻的说:“二哥,你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叛乱,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啊!”

  我摇头,慢慢地说:“你错了,做为父母官,不知道自己座下子民的苦难,就是最不能原谅的过错!在其位,谋其政,位是职,政是责,这些无辜死亡的西元勇士和平民百姓,是我没能尽职尽责。”

  礼毕起身,孔艺由他的儿孙弟子搀扶着,送我出乐康巷。

  “孔伯伯,您留步。乐康巷没有里长,就请您暂代里长之职,安抚百姓可好?”

  孔艺咳嗽不止,摇摇头:“大人,小老儿身体羸弱,将要油尽灯枯,只因放不下儿孙弟子,才挣扎求生,今日作乱又平乱,已经用尽一身精力,再也没有能力担任里长之职了。”

  我也知他说的确是大实话,不禁黯然:“孔伯伯,城北的局势您比我看得更清楚,现在百姓不信任官府,假如仅由官府单方面主持治疫,只怕今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我需要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帮我啊!”

  孔艺叹了口气,喃喃的道:“大人,您有句话说得很对,在其位谋其政,位是职,政是责。小老儿多年受弟子门人的尊崇供奉,到了这危难时刻,也不能不给他们谋条生路……大人的意思,小老儿明白,虽然无法担任里长,但也愿意竭尽全力为助大人安定城北。”

  我心里有几分心酸,也有几分欢喜:“孔伯伯,您有如果对侄儿有什么要求,只要法度准许,又在侄儿能力范围内,侄儿一定尽力而为。”

  孔艺笑了笑,倒也不推卸客气:“大人,您今日所以会中计,完全是因为您对民情不熟,没有本地出身的得力手下。小老儿腆颜,想向您替劣徒讨个出身。”

  我看了一眼拥着孔艺的几人,问道:“不知伯伯意中的是哪位高徒?”

  孔艺也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眼众人,微微叹息:“老百姓被旧朝荼毒了几十年,习字文读书的心都淡了。我门下弟子虽众,肯费心习字断文的却不多,到现在,有点儿志气见识又年纪相当的,就只有最小的一个弟子……德立,你出来给大人见礼。”

  人群里果然便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出来大礼参拜,我赶紧谦让,孔艺却道:“大人,您念着辈份,对小老儿客客气气,小老儿感激您的体恤和尊重。只是您可以宽厚仁和,谦逊礼让。下面的人却不能真的放肆,这制度礼节,是万万不能乱的。德立以后做您的亲随,事事处处,都得循规蹈矩,不可逾越,这大礼须得让他行完。”

  我心头凛然:孔艺他们这辈的老行尊,果然个个都自有风范,进退有度,不落半点话柄,于世事看得极为通透,当真是远胜我这后生小子。

  “大人,小老儿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交给您了……也说句大话,将城北这些受瘟疫所苦的亲朋好友的性命都交给您了……”

  与孔艺说好了明日让孔德立一早前往城北司衙报道,我才告辞而去。

  来这乐康巷的时候,一行十二骑,八名护卫个个生龙活虎;走的时候,八名护卫却只剩下三名,而且都有伤在身。他们护得我和小小周全,自己却丢了性命,令我一念转至,便心头一痛,负疚惭愧。

  我手腕有伤,不能骑马,张天便放缓马步跟在我坐的骡车旁边,见我坐立不安,也猜出了我了心思,开口劝慰:“阿随,我们元族有句俗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今日战事死去的兄弟,你只需诚心的祈愿他们的亡灵回归昆仑神海,安然渡世重生,却不必心怀内疚。因为战死沙场,是作为战士最光荣的归宿。”

  我的手一抖,声音有些喑哑:“张兄,这些元族兄弟入云关的时候心里想的,绝不会是战死沙场,而是建功立业,达到自己心里想达到的目标,使人生再无遗憾。人要得到追求的东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天理。可作为领导者,对替自己流血流汗的属下用荣誉财帛犒劳,那不止是赏赐,更应该是一种相互尊重,对等付出的交换。”

  张天一怔,长长的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却不说话。

  我回头遥望十六连窑升起的黑烟,难以自制:“在这世上,任何努力,任何辛苦,任何功绩,都可以用荣誉和财帛来回馈,只有生命不行!生命永远都不可能重来,即使他们的亡灵得以在昆仑神海里淋浴重生,那也是另一个生命的起点,与今生毫无关联。可是,他们今天为我付出的,却是生命你让我拿什么去和他们交换?”

  眼眶一热,在乐康巷十六连窑外为了维持官府威严,安定民心时努力克制的两行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剩下橙红的云霞在天边凝结,虽然光线还是暖和的,但却没有应有的温度。

  我借小小的身形隐去脸庞,仰头看着天边的云霞,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从十六连窑往城北司衙方向,果然有运砖的宽阔道路,可以放开牲畜的脚力直奔,我见张天始终跟在我车边,不禁诧异:“张兄,你不回去统领军备吗?”

  “非战之时,军务有运行定制,不需我时时都在。况且城北驻军现在的要务只是巡逻戒备,有副将就够了。”

  这说法颇有漏洞,我不禁看了张天一眼。张天喉里哈了一声,笑道:“你身边护卫空缺,除我之外城北一时也找不到适合人选,只好委屈你跟我这粗人暂时相处了。”

  贴身护卫与普通精兵衙役都不同,必须得单兵作战能力强,武功出众,没有经过特别训练,得不出这样的人手。我身边的八名护卫几乎全都折了进去,身边无人,想再去民间走访,就大不安全。可要我坐在衙门里重兵拱卫,当个抄手老爷,我却是不干的。

  张天这份心意,我是十分领情的。

  “若是不影响军务,留随便谢过张兄了。”

  “城北本来就没什么紧急军务,一名百夫长都足以处理相应的事件,哪里用得着我时时守着?”张天哈哈大笑:“好兄弟,说起来城北之事本来十八爷是要我来做的,可那烫手山芋险些没把我烫死。多亏得你帮我把这杠事扛下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知他这轻松的语调用意是在调开我的思绪,不使我再为乐康巷之事烦忧,也顺水推舟,想想当日他去挑衅管鬼祖的缘由,以及他可能在管换祖面前受气的场面,忍俊不禁:“怕不是烫伤,而是冻伤吧!”

  张天想了想,赞同的说:“的确的确,娘的,天底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叫人恨得牙痒痒,若不是十八爷有令,我真想把那小子一拳打倒,狠狠的踩上几脚。”

  管鬼祖的武功极有可能学自当阳生,张天把他一拳打倒可能性不大,说不定反而会被他打倒,只是这话我却不敢说出来的,一笑带过。

  回到城北司衙,正赶上晚饭时间,卢广京在司衙广场上候立,报说慧生已经备了晚饭,问我回不回官邸用膳。我料想今夜自己是免不了通宵劳累,那官邸也不用回去了,就让他把小小带去交给慧生照料。

  张天惯于行军打仗,对吃食并不挑剔,城北司衙食堂的大锅菜说不上“口味”二字,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我虽不娇贵,但以左手吃饭,速度就慢了张天好几拍,被他嗤嗤取笑。

  我抬头以下颔一点,笑道:“张兄,你这就不知道了,中昆习俗,用膳也有礼仪,我这样的进食速度,其实已经很失礼了……你看,那样才叫合乎礼仪……咦?”

  原来是刑衙司的雷律方。

  张天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鼻子里一哼:“他那叫吃饭?我看是数饭吧!”

  张天这句话本是嗤笑,但我细看却觉得正是其理。

  雷律方低着头,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几乎是一粒一粒的将饭往嘴里送,虽然不能见到他的正面,但也可以确定他此时神不守舍,另有所思,绝不是在吃饭。

  雷律方在乐康巷把贺宽一家、曹示以及二十七名俘虏带走,现在这深思愁苦的样子,自然是因为审讯不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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