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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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跳如雷,紧张得不敢动作。他仔细凝视她,然后俯下身,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也不问过她的意思。长情暴躁起来就想揍他,他却预先压住了她的手。两道细细的腕子,即便挣扎也是无用功,其实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还手的余地。他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不管她有多反对,又亲了她一口,“长情,本君很喜欢对你做这样的事。”
她哆嗦着唇要骂,他见势先发制人,低头就堵住了她的嘴。
这次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如小时候和榆罔一起跳进花海里吃花,最甜的必在花蕊深处。他想探究,那种巨大的诱惑吸引他更进一步。轻叩那糯米银牙,她闪躲之余呜呜地,不知在叫骂些什么。
松开钳制她的手,在她顾此失彼的时候与她十指相扣。多神奇,不过一个微小的动作,竟让心都颤抖起来。晕眩之余忽然发现她的牙关竟松动了,他心头雀跃,正想长驱直入,不防她咬上来,要不是他缩得及时,舌头恐怕都保不住了。
他嗬了声,唇角渗出血来,“你这么狠?”
这回她眼里倒没有凶光了,只是饱含涟漪,越聚越多,终于滔滔掉下来,哽咽着:“少苍,我总有一天会宰了你的。”
她的眼泪要砸死人,天帝凄然看着,心里一阵阵痛得痉挛。
她不怕战败,怕的是性别上的弱势被放大。他开始反省,自己好像只顾自己高兴,实在欺她太甚了。
她的裙门还敞着,他替她掩上了,局促地说对不起,“本君一时情难自禁。”
她还是哭,多少夹带着打不过他的绝望。他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转头叫了声“来人”。
大禁撩开云层,露出了半张脸,“臣在。”
天帝比了比手,“去办。”
大禁迟疑着,“臣……不明白君上的意思。”云层后的炎帝冲他挤眉弄眼,他还是决定装傻到底。开玩笑,这个时候显得太聪明,用不了到秋后,天帝陛下马上就会找他算账。
天帝的声音里透出疲惫,“找条裤子来。”没等大禁继续糊弄,补充道,“女人的。”
说实话捏个诀就能修复的东西,非要大费周章全换……荒郊野外的,不知天帝陛下打算让玄师怎么换啊?
炎帝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旁的大禁煞有介事地躬身领命,一面快速摆手让他留神,要是被君上发现,那大家都别想活命了。
九重天上,狂奔到无人之境的炎帝和大禁相视一笑,笑容里满含暧昧的味道。
“真没想到,你家陛下这么流氓。”炎帝摸着下巴说,“原先我还替他着急,怕他面对姑娘不知如何下手。”
大禁掖着手,含蓄地微笑,“帝君多虑了,我家君上绝顶聪明,这种事自然无师自通。”
想想先前景象,还真是令人血脉喷张啊。因为担心被天帝发现,他们只敢远远看着,视力有穷极,所以只看见个大概,剩下的全靠想象。他们看见麒麟玄师节节败退,天帝陛下紧追不放,陛下的褒衣实在太宽大了,罩在玄师上方,简直就像个帐篷啊。
炎帝说:“要不是认识了一万年,我都要怀疑他是只蜘蛛精了。同姜央说说,以后把袖子改得小一些,别妨碍本君旁观。”
大禁笑得讪讪,心道你的主意,你自己怎么不去说。他现在只想感慨:“我家君上真是太不容易了,臣刚才眼前晃荡的,全是他坐在凌霄殿上,法相庄严的样子。您说他这样的性情,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死缠烂打而心安理得呢。”
炎帝懒散地笑了笑,“你不懂,男人天生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办正事的,一副是带进闺房的。以前你家君上只有一张脸,因为他还没找到能让他变脸的女人。以后就不一定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怕是不比安澜强。”
大禁听后啧啧咂嘴,“您觉得成事了么?”
炎帝看了他一眼,“大禁如此瞧不起天帝陛下?要是这么快,他该回玉衡殿哭了。”说罢大笑,“连裤子都撕破了,可见有多猴急,急成这样也没成事,想不叫人同情都难啊。”
炎帝不虚此行,咧着大嘴高高兴兴回他的宿曜宫去了。大禁不敢怠慢,忙细细选了条裤子送下界去。
远远看,玄师与君上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大禁的步子迈得有些迟疑。刚才在风暴外圈是很痛快,现在走进风眼里,每一个毛孔都能体验到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他托着裤子欲走向玄师,想想不对,重又调转方向呈献给了天帝,“君上……”
天帝冷眼瞥过来,眼风如冰棱穿体,“下次再敢伙同炎帝偷窥,本君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大禁哑然,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相隔那么远也难逃君上法眼。他支吾了下,“臣是从犯,炎帝是主谋。”
天帝哼了一声,再一扬下巴,大禁得了特赦,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
小心翼翼把裤子送过去,视线忍不住往下溜了溜,虽然裙子盖住了膝头,但想起窟窿下的皮肉,也不禁一阵心神荡漾。
她什么都没说,身子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只差一点,便要拉弓上弦,穿云破石。
他留了一份心,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靠近她的刹那,她手上徒然多出了一把琴。琴身杀气凛冽,四弦即便在混沌不明之处,也发出潇潇的冷光。
他一惊,知道她这回当真动了杀心了,倒并非怕这魔琴,只是怕琴音一出,会惊动九天。
他说别,“闹得太过了,连本君都救不了你。”
她怀抱着四相琴,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他,“少苍,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难堪不已,“这又是何必,你早晚要嫁给本君的,夫妻间做这种事,不是很寻常吗……”
她锐声喝断他的话,“我说过千万遍,我不会嫁给你,难道你聋了吗!你如今这样轻薄我,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错了。”他慌忙道,“我错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放下琴。”
可是她不答应,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保证没有下次。
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只要拨下去,四弦齐鸣便会震天动地。大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遇上这个煞星,保不住麒麟族不说,连自己都栽得那么惨。
她抬起手,天帝当真慌了,“你不想想月火城的族人么?惊动了天外天,就算本君不动手,那些归隐的上古神祗也会亲自出马。”他一面游说,一面张开掩在广袖下的五指,结界随他指尖的动作一层层筑起。没办法,他得防着她破釜沉舟,只要将红尘里的动静控制在结界之内,就可以不令事态扩大。
天帝的结界晃朗无边,她抱着琴进退维谷。他说得没错,若是琴响,月火城恐怕会经受又一轮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可要是就此作罢,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不知还要和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她向后退了两步,心灰意冷。悬崖下就是滚滚的大壑,黄粱道探不出首尾来,必然在壑底,与其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拼一把。
麒麟玄师真是个狠人,她居然转身跳了下去,待他赶到崖边时,只余波涛万万,哪里还有她的踪迹!他怅然叹息,总不能让她独自一人乱闯,于是连想都没想,纵身跟着跃了下去。
第46章
那年长安,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今夕何夕,不知道啊,大约是天宝年间吧!天下大旱,皇帝用尽办法求雨不得,好不容易变天了,迎来的却是无甚用处的大雪。
上阳宫中衣短食缺,寒不可当,即便紧闭了四处窗扉,也照旧有无尽的穿堂风凛凛而过。
搓搓手,那么真切的寒冷,像小刀子一样,凶狠地往皮肉里钻。袖子永远差一截,看上去一副伶仃的苦相。腕子上的皮肤已经开始皲裂了,摸上去像篦子篦头,沙沙作响。
怎么来了这里,不太记得了。长情对插着袖子,站在黑黝黝的门洞前向外看,夏天过于葱郁的树,此刻已风光不再,光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摇晃,摇得猛烈些,忽然落下一大堆积雪,淋出恰巧经过的人一串尖声惊叹。
看人形容狼狈,总能激起旁观者快活的笑。笑的内容不明,可能是幸灾乐祸,也可能是苦中作乐。长情扭过头看,斑驳的廊庑下,三两个白头老宫人聚在一起。岁月苍凉没有磨灭良好的教养,哪怕身在这荒废的冷宫,笑的时候也不忘举起褪色的手绢,优雅挡在唇前。
一个七八岁的内监抱着油布匆匆跑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印。眼前忽然交织出一幅画面,阖家老小把她送上平头马车,上了年纪的妇人不住抹泪,想必那是她的母亲吧。母亲说:“阿囡,进了宫好好奉主,要是能讨得圣上欢喜,将来或许还能见一面。”
车轮滚滚,车辙消失在积水的路面,像死去的人,回头看不见自己留下的任何痕迹。她进了宫门,被送往梨园学艺,因为身段出众,跳胡腾也好,软舞也好,无一不让人拍案叫绝。
后来琼林宴上登台献艺,多少双眼睛停留在她身上,有天子门生的,当然也有九五至尊的。不过因为皇帝多看了一眼,那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便遣内侍来传话,点她入蓬莱宫,为贵妃献舞。
丰腴妖娆的贵妃像朵盛极的牡丹,看她的眼神充满挑剔。话倒不多,轻轻吐了句“送入上阳宫”,她就稀里糊涂跟着内侍走进了上阳门。
这是个与尘世隔绝的地方,废旧的宫掖,草木很深。宫里住着那些同样被流放的宫人,从青春年华一直蹉跎到满头白发,仍在菱花镜前每日精心梳妆,梦想有朝一日再得君王召唤。
长情脑中茫茫,摊开手看,十指粗蠢,和当初在梨园时大不一样。单鞋里的脚趾僵硬肿胀,每个趾头上都长满了冻疮,现在要她迈开舞步,恐怕再也不能了,脚趾头会断的。
老资历的宫人又在叫嚣:“站在那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的梨园,顾影自怜也没人心疼你。”一把笤帚迎面飞来,“去去去,把夹道清扫干净,预备内侍省的人来查验。”
竹竿咚地一声敲在她额头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苦着脸抬手揉搓,心里还在纳罕,自己的身手怎么变得这么差,连一个老宫人的暗器都对付不了。
见她反应慢了半拍,老宫人举着戒尺追过来,厉声呵斥:“还愣着?看打了!”
吓得她急忙抱起笤帚,冲出了宫门。
一墙之隔,气象大不一样,上阳宫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屋脊和墙面是灰色的,连宫人们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上阳宫外,即便只是一条夹道,也远比宫门之内更鲜活,更有人气。
冰天雪地,冻得腕子生疼,她呵了口气搓搓手,开始沿着青砖的纹理一路向前清扫。扫了一段,回头望望,身后的路面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站在料峭之中,雪也落了满头。
越是冷,便越要活动起来,活动了周身的血液才会流通,四肢才不会失去知觉。可能动作的幅度有点大,边上经过的内侍斜着眼,捏着嗓子嘲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扫地都扫得那么快活,送去给禁苑里的人作伴,倒很好。”
长情对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并不上心,反倒是所谓禁苑里的人,引发了她的兴趣。禁苑就在夹道尽头,一个和冷宫毗邻的处所,住在里面的人当然是不得宠的。
竹枝慢慢刮过路面,禁苑的大门也越来越近。抬起头看,苑门微微开启了一道缝,满世界静谧,那道缝就像一个奇妙的出口,吸引她过去一探究竟。
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除了不知死活大概也没别的解释了。她一步三徘徊,蹭到了宫门前,飞快探头看了眼,什么都没看见。但满院长青的树木嵌进她眼里来,这个院子和其他宫苑不一样。
竹枝一遍又一遍在槛前的踏脚石上清扫,她努力仰后身子,试图从满院郁郁葱葱间发现个把人影,结果看了半天,依旧是徒劳。正有些灰心,打算收工回去交差,忽然听见里面传出轻轻的咳嗽,有个清泉般的声音传来:“访客到,何不进来小坐?”
长情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夹道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了,所以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
她低头抚抚身上衣袍,寒酸粗鄙的宫服,谈不上任何美感。明知门里人的处境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还是隐约升起了一点自卑感。
小心将扫帚靠在苑墙上,她提裙迈了进去,小径深幽,长长地,仿佛通往异世一般。
往前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逐渐变得平坦,青砖上的莲花纹也清晰可见了。她放眼望,高高建在台基上的宫掖回廊下,由东至西挂着竹帘。帘子高低错落或卷或放,帘后有一人缓步而行,洁白的袍裾慢慢移过来,走到正殿前的开口处驻了足。
惊鸿一眼,不过如此了。
那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模样,立在台阶前,白衣黑发恍若谪仙。大约身上有些病气,脸显得苍白,但他有明净的眼波和嫣然红唇,见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颠倒众生。
长情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一瞬涤净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着他,茫然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殿前人轻俏的眼梢,流淌过别致的骄矜,“似曾相识是男人搭讪的手段,如今宫人也用这套么?”
长情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不是为了搭讪,是当真有这样的感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么?”他答得模棱两可,“俗世闲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又是谁?”
她张了张嘴,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只是回手往来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阳宫人,清扫夹道误入了这里,马上就要回去的。”
颇有点误入桃花源,触发一场美丽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离开那座禁苑,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冷宫里的宫人,并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计,晚上还要挑灯织锦。长情坐在庞然的织机前,手里梭子在经纬间熟练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项本事,反正缎子一寸一寸慢慢织成,半夜起身归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宫人手上入账。
内侍省有宫监进来挑人,站在廊下一个个过目。长情不知内情,只听边上宫人窃窃私语,“禁苑里的老宫奴也死了,谁愿意去伺候那个痨病鬼!”
“我情愿在这冷宫里熬到白头,也不愿意去那里……”一面说一面撇嘴,“会死人的。”
廊下的宫监抱着拂尘,连好话都懒得编,扬嗓道:“现下有个机会脱离上阳宫,就是去禁苑服侍瑶庶人。瑶庶人身子骨不强健,但陛下既然未将他撵出宫去,只要活着一日,便是我内侍省的职责。你们中,有谁自愿入禁苑?到了那里只管一日三餐和煎药,活儿轻省,还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这上阳宫强百倍?”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那位封王却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构陷贬为庶人后,也只能留在宫里。服侍一个这样的人物很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被处死。他死了没关系,伺候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好。上阳宫中是清冷艰苦了点,但至少有命活着。在这经历过动荡的国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长情到现在才弄清禁苑里那人的身份,原来是鄂王李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生着病的人身边没人伺候,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吧!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禄换一件斗篷——大毛的。”
她走的时候,上阳宫里所有的人像送别英雄一样送别她,因为没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