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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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刚出口,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庚辰身形便到了面前。她早有准备,在他出手之时腾身后退,凭虚临空。火光里的玄师冷眼如刀,白衣猎猎在漫天飞雪中招展。空空的两手,仅是一个交错便有厉芒浮现。曈昽一寸寸随她指尖指引延展,三尺剑锋凝聚杀气,呼啸着便向他命门袭去。
剑气破空,在旷野上纵横来去,搅起落雪翻卷的走势,无垠天地间恍如游龙。庚辰惊讶于她的战斗力,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然有这样惊人的力量。到底是麒麟族万年的信仰,祭司在天地间游走,她是滞留人间的神,和寻常的麒麟并不一样。
原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没想到最后需要集中精神来应付。兵器自然也不仅仅是兵器了,它是神力与神力的较量。半空相遇,一击迸散,遍地积雪如鼓面上的雨滴,随着扎地重锤,腾起三四尺高。气流越发缭乱,狂风暴雪啸聚扫荡,冷不防一道寒光利箭般飞来,长情闪避不及,被重重击中了神藏。
她倒退好几步,以剑撑地才未倒下。喉头一阵腥甜,来不及将血气压下去,朱红的袍裾就到了眼前。庚辰哼笑,“玄师名不虚传,不过女人终究是女人,和本座为敌还嫩了点。知道我为何选在此时对你出手么?风雪漫天,就算天帝也会被迷了眼,看不清下界境况。你这回是真正落了单,没人救得了你,如何,还要继续顽抗么?”
顽抗是一定要的,除非立刻便战死。他伸手试图感应混沌珠,被她横剑挥断了妄想。他大怒,五指屈起,像无形的钉子般将她死死钉在半空中。
她无法动弹了,眼神依旧狠戾。唇角的血蜿蜒流淌下去,衬着雪白的脸,雪白的脖颈,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可惜,这美今天算是到头了。庚辰空有怜香惜玉的心,也无法留她一条命。战场拼杀还讲私情,来年坟头草就该高过人了。
他勾了勾手指,她胸前交领下有红光莹然,慢慢移动,一点点从镶滚下显露出来。赤色的珠子,像刚从炭火中取出似的,流转着血丝样的光晕。他乜眼看,原来那就是魔祖罗睺的法器,颇有些像妖魅修炼千年的内丹。
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管怎样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他含着笑,向那珠子伸出手,可是就在指尖触到边缘的时候,麒麟玄师忽地迸发出一声惊天的怒吼,娇美的脸庞和窈窕的身形徒然幻化,现出了凶悍狰狞的原形。法力对身体的禁锢,并不能阻止她现真身,一旦禁术被破,不动咒自然也就失效了。
一切太快,快得他措手不及,只见麒麟大口一张,吞天噬地般将混沌珠吞进了肚子。那一瞬他愣住了,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大的决心。这就是一根筋族群宁为玉碎的极端做法,麒麟族万年前曾遭受灭顶之灾,因此她宁愿毁了自己,也要保族人后顾无忧。
他惊讶,惊讶很快又变成了惊恐。麒麟的双眼赤红,几乎滴出血来。经过了痛苦的磨合和消化,体型暴涨,獠牙毕露,一身细甲在夜色中绽出粼粼流光。唰地一抖,鳞鬣奋张,这哪里还是麒麟,分明就是变异的怪物。
庚辰有些慌,看她脚踏雷电向他袭来,只得化出真身和她缠斗。应龙自是法力无边的,但入了魔的麒麟比他更为凶残狂暴。她已经不受控制,接连发出强劲攻势,每一次都如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莽莽荒原山崩地裂,尘土和飞雪糅杂,覆盖万里,两只上古巨兽将乾坤搅得一团乱,终于因动静太大,惊动了天界。
九天之上,下视微茫,观尘仙官在玉衡殿外回禀,下界大荒边缘,有上古妖兽械斗。
大禁哦了声,“是什么妖兽,探清了吗?”
观尘仙官愁眉苦脸,“打得乌烟瘴气的,雪沫子泥点子横飞,什么都看不清。那两个东西速度太快,身形一闪而过,好像有鳞片,还长毛……”
大禁一头雾水,“有鳞片,还长毛?巴蛇?诸犍?还是相柳?”
观尘仙官的眉毛耷拉得更低了,“卑职再去查看。”
唉,一个文官,也不能指望他闹明白了。大禁道:“请天辅君跑一趟吧,若是妖兽作乱,立时平定就是了。陛下今天心情不大好,没有要紧事,就别往殿内通传了。”
观尘仙官道是,领命去了。大禁在檐下鹄立了一阵,听见殿内有脚步声传来,才转身走进殿里。
天帝倒也没什么异样,如果先前对玄师的一片痴恋,让他脸上出现过多余的表情,那么从黄粱道返回天宫之后,这些表情重又遁入了浩淼之中,连一点残留的迹象都找不见了。
大禁向上觑觑,他神色清冷,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手里举着竹简,视线落在奏疏上,“下界震动,出什么事了?”
大禁说没什么,“据观尘君回禀,大荒边缘有妖兽缠斗,臣已派天辅君下去查看了,想必是大壑里蛰伏的巨兽逃出了结界,正斗狠互咬呢。”
天帝颔首,“岱海之外多异兽,要多加留意,纵然逃出了结界,也别让他们闯进红尘中去。”
大禁揖手说是,见博山炉里香烟时断时续,便取了铜针,揭盖拨开了积灰。
回头望君上,脸色依旧冷冽如冰,大禁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心翼翼道:“炎帝上太清境串门回来,得了两尾金鲤,送进醉生池去了,过会儿就来面见君上。”
天帝没有说话,摆摆手,让他退下。
一段感情的终结,足以让人心灰意冷,忽然觉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喘气都成了累赘。他身在其位,却如坐针毡,恨不得抛下俗务,找个没人的所在把自己关起来。可他就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伤口流血就流吧,他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舔舐伤口。
炎帝来了,咋咋呼呼把大殿吵得嗡嗡作响。天帝皱起眉,懒得应付他。他发现了异常,揣着袖子过来辩他神色,“被人蹬了吧?”
天帝手里的笔悬在简牍上,半天没有落下去。虽然这个词让他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回避也没用。
他嗯了声,“结束了,到此为止。”
炎帝大惊小怪,“前两天还爱得死去活来的,如何说抽身便抽身了?难道便宜占到了,觉得没意思了?”
天帝发现他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君是那样的人吗?是她要结束的,她从未爱过我半点,我继续苦苦纠缠,又有什么意义。”一面说,一面重重落了个朱批,咬牙道,“本君身为三界之主,总要拿得起放得下。今天下定了决心,自此再不更改,她要反只管反,本君当镇压,也半点不会容情。”
炎帝听了白眼乱翻,拖着长腔道好,“愿陛下说到做到,别临了又反悔,我可是会笑话的。其实有些事啊,光靠嘴上说不顶用,得对自己下狠手,才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先前在醉生池畔见到个姑娘,长得不比麒麟玄师差。听姜央说,还是长生大帝送来与你作配的,你若真想收心,见见她吧。”
第51章
用一个人,去填另一个人的缺,这就是炎帝想到的好办法。
天帝对他的提议丝毫不感兴趣,“情之一事太无趣,也许根本不适合我。天界公务繁多,没有必要为了忘记一个人,强行把另一个人拉进来。”他重又垂下眼去,“不见。”
这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啊!炎帝和他百岁时相识,可以说两个人从学艺到各自封神归位,几乎相携着走过了前半段人生。少苍的脾气和不为人知的身世,他一清二楚,不幸福的土壤里开不出幸福的花,他的悲观和性格上的缺陷,都源自于不幸的少时经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缺少父母的关爱,即便登上首神之位,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无助和不安的。这时就需要一个恰当的人出现,来填补他生命里缺失的那一块,他一向口味刁钻,给自己找了个前世仇人。仇人倒也没关系,春风化雨早晚可以感动人家,然而他不,他横冲直撞,越是渴望得到的东西,他越蛮不讲理。结果姑娘对他又恨又怕,他自己还很想不通,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死活不肯接受他。在吃过无数次瘪后,终于心灰意冷,决定洗手不干了。
很好,炎帝觉得自己的解读简直称得上登峰造极,这世上也只有老友才能将他剖析得如此透彻了。说实话他很心疼这个不可一世的傻子,不会表达,情商超低,能感受到他爱意的,大概得是脑子不太正常的女人。麒麟玄师显然很正常,所以两个人磨难重重也未必能走到一起。这么看来只有换人了,换个温柔如水的,能包容他、温暖他、不嫌弃他的。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起初热情似火,到最后火盆变成洗脚盆,只要水温适宜,照样通体舒畅。
炎帝私心觉得醉生池畔那个仙子就很好,新鲜的面孔,看个三五千年不会腻。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唇角两个小梨涡,嫣然一笑别提多带劲了。最主要是性格好,说话轻声细语,比那个暴躁的麒麟玄师不知强了多少倍。天帝陛下和她在一起,早晚会被她感化的,到时候人变温柔了,不再动不动喊打喊杀。长生大帝用心良苦,此举实在是造福全天庭的伟大善举。
可他坚持不见,不见就开启不了美好的相遇,这就有点愁人了。
炎帝歪着脑袋打量他,“你嘴上说得响亮,其实并没有打算放弃她。”
天帝道:“放弃也需要时间,这世上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
炎帝发笑,“你我都知道,这种话只能拿来骗那些寿命有限的凡人。日久年深就不痛了么?天帝陛下不会那么天真吧!”
他从奏疏上抬起了眼,“时间不能让你忘记痛,但可以让你习惯痛。就如你一直孤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便不会去计较什么时候‘最’孤独。”
炎帝脑子直发晕,一场一厢情愿的爱情,居然能让这位首神得出如此深刻的感悟,果然过来人和门外汉还是有区别的。
他抬手叫停,“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你不想每次提起麒麟族都苦大仇深,那就找个人取代她。错过了三途六道最了不起的男人,让她后悔一辈子去吧。”
这话好像有点作用,炎帝发现他眼里陡然一亮,手里的简牍放下了,人也站了起来。
“叫她后悔?”天帝喃喃自语着,“真的能么?”
炎帝抱着胳膊想了想,“要是她对你尚有一丝好感的话,肯定能;不过要是她真的极端讨厌你,那就当我没说。”
天帝开始仔细掂量他的话,想起黄粱道中她的泪眼,他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她应当是爱李瑶的,那种爱和对伏城的好感不一样,是超越生死的强烈情感。所以后来发现他就是李瑶,她接受不了,并非不爱,是无法让爱和恨共存。但最终刺向他的那一剑,又完全把他和李瑶分开了,她对天帝依旧恨得刻骨,她终究还是不喜欢他。
长叹一声,他垂袖站在殿宇中央,失望过后心里只剩巨大的苍凉。转头问炎帝:“喝酒么?”
好友遭受情伤,作为兄弟当然不能置身事外,炎帝说喝啊,“不过有言在先,别再唱歌了,我怕我的耳朵受不了。”
天帝鄙薄地瞥了他一眼,负着手,转身踱出了玉衡殿。
自玉衡殿往西,走过一道云桥就是碧瑶宫。碧瑶宫前有观澜台,长廊高低分布,错落的琉璃八角亭,像攲枝上盛开的梅花,鲜活地点缀着玲珑的天后宫。
踏上长长的甬道,回身望一眼,正殿匾额上婉转书写着篆文。他看着那几个字,微微有些失神,炎帝以为他难免要嗟叹,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收回视线,登上了凌空的亭台。
炎帝飞快对随侍的大禁比了个手势,表示机会难得,送酒的人可以有些新意。大禁心领神会,抱着袖子匆忙去找了姜央,“那位新来的女仙呢?君上正与炎帝往观澜台去,让她送酒,好在君上面前露露脸。”
姜央有些迟疑,“这不合规矩吧!”
大禁对姜央有时过于谨小慎微早就有意见,便蹙着眉头道:“元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长生大帝将人送来,不是一步登天当天后的,总需先讨得陛下喜欢,才有可能入主碧瑶宫。再说就算是天后,为陛下送酒也是分内,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不合规矩起来,难道你想让陛下打一辈子光棍吗?”
光棍说得山响,把姜央吓了一跳。她是个言行端正的人,很看不上大禁的满嘴胡言。天帝一万多岁打着光棍的事实让她焦心,大禁再这么一喊,她连打死他的心都有。
她冷眼打量他,“别仗着陛下倚重就口无遮拦,你一个前朝的官,管起天宫宫务来了,真当自己是天妃呢。”
大禁被她一顶撞,满脸茫然,“天妃?你在瞎说什么?”
姜央哼笑了声,“你上回不是自荐枕席了么,说陛下要是需要,你都能换个女身给他生孩子。我在廊子上听得真真切切,当时实在为大禁感到汗颜。”
大禁简直要气晕过去了,“我那是和陛下开玩笑,你连这话都当真,可是疯了?”
姜央的冷笑又加重了力道,不再搭理他,转过身对托盘的仙婢比了比手,“请棠玥上仙送过去吧。”
观澜台上的炎帝,下棋下得三心二意。天帝的愁闷到了这里就不和他倾诉了,满腔郁结化作了棋盘上凶狠的对弈,把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枯眉盯着混乱的棋局,“你是知道的,这一万年来我的棋艺半点没有精进,因为我对下棋毫无兴趣。你吃了我那么多子,高兴点了么?”
天帝面无表情,一个不能势均力敌的对手,打杀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棋局僵了,也懒得再下,他调转目光看向碧瑶宫正殿,喃喃说:“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她会在那里等我回来,可惜都是妄想……”
恰好这时长廊尽头出现了个身形,炎帝扬了下眉,示意他看。天帝转过头,见一个裙裾飘摇,画帛飞天的姑娘托着玉壶过来。那是种不染尘埃的长相,纯净得像昆仑山顶的雪,甚至你喘气力道大些,可能就将人吹跑了。
炎帝一副花花公子的老练做派,脸上笑得花一样,“嗳,棠玥仙子,咱们又见面了。”
棠玥向他一笑颔首,“小仙奉元君之命敬献美酒……”一面说,一面将玉壶呈到桌上。广袖下微露一点剔透的指尖,其状娇俏,枝头的樱桃一般。
女孩子到了轮婚嫁的年纪,总会对条件优越的男人多几分留意。当初大帝送她入碧云仙宫,多少也透露了点做媒的意思。如今天帝就在面前,她心里跳得通通的,含羞带怯瞄了他一眼。这一眼倒叫她愣住了,原来天帝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更年轻一些,更俊美一些,当然气势也更冷厉一些。
炎帝简直有种长辈式的笃定,反正少苍的样貌是绝对拿得出手的,但凡是个女人,在不了解他的性格之前,没有一个会厌恶他的长相。只要天帝陛下保持沉默,这初来乍到的小小仙子,很快就会被迷得找不着北的。
分明局势很有利,可天帝陛下偏不,他处心积虑地,再一次把他情商感人的缺点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棠玥仙子看他,他发现了,自然也要回看过去。仙子作为姑娘,必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他也不管,视线大喇喇停在了人家脸上,怪异地问:“仙子额上贴的是什么?”
棠玥仙子赧然抬手摸了摸,“回禀陛下,是花钿。”
这种开场方式也算别致吧,炎帝觉得未来可期,结果他的下一句话就把人浇了个透心凉。他说:“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贴这种东西,本君以为仙子长了三只眼呢。”